侵華日軍南京大屠殺遇難同胞紀念館原館長撰文:解碼《南京照相館》背後的真實故事
作者:朱成山
隨着中國人民抗日戰爭暨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勝利80週年紀念日即將到來,多種紀念活動層出不窮。特別是電影《南京照相館》在全國熱映,票房刷新暑期檔歷史片首映紀錄。這背後説明了一個簡單質樸的道理,真實的歷史具有跨越時空的穿透力、感染力和影響力。作為曾任職20多年的侵華日軍南京大屠殺遇難同胞紀念館館長、侵華日軍南京大屠殺史研究會會長,近期觀影后,我心裏久久不能平靜,尤其從歷史視角有幾點感悟。

歷史原型是華東照相館
電影名《南京照相館》,意為南京的一家照相館,電影基本的素材是有來源和歷史依據的。不過,電影中吉祥照相館的店主人金師傅及其一家人,以及誤闖進照相館的郵差蘇柳昌、日語翻譯王廣海、戲劇演員林毓秀、日本隨軍攝影師伊藤等人物,都是電影藝術塑造的角色。事實上,該電影的歷史原型是南京的“華東照相館”。1937年12月13日,侵華日軍攻陷南京城。在南京長江路估衣廊附近的街面上,有一座“華東照相館”。當時,這座照相館裏有一位學徒工,他的名字叫羅瑾,時年15歲,是一個出生於南京的青年。
1938年1月,侵華日軍在南京瘋狂施暴。其間,華東照相館來了一位日本軍官,手裏拿了2個櫻花牌膠捲,要求沖洗成照片。照片洗出來後,羅瑾看到有不少張是日軍在南京砍殺中國人和強姦婦女的照片。他從中選取了16張,把它們裝進一個自制的小相冊裏。相冊封面右上角有個大大的“恥”字,“恥”字下方是一個問號。封面右下角是一把匕首,刀尖泛紅,左上角則是2顆疊壓着的心形圖案,下方還畫了5滴血。
16張血證照片被編號為“京字第一號證據”
作為華東照相館一名普通學徒工,沒有人讓羅瑾冒着生命危險洗印和保護這些照片,但他卻義無反顧地去做了。他憑着過人的膽識和智慧,勇敢地為歷史保留了一份日軍在南京大屠殺的罪證。
1940年,羅瑾離開了華東照相館,進入位於南京毗盧寺的交通電訊集訓隊學習。他將這本相冊從華東照相館帶到集訓隊,藏在宿舍牀板下,讓相冊一直在視線範圍內。1941年初的一天,偽憲兵突然要來寺內進行大清查。羅瑾情急之下把相冊藏在毗盧寺廁所磚牆洞穴裏,並用泥漿糊上掩蓋住,然後每天數次去檢查相冊是否還在。然而,幾天後,他發現相冊不翼而飛。他嚇得魂飛膽顫,因為這本相冊上蓋有羅瑾的私章,如果被日軍發現,必將招來殺身之禍。被嚇壞了的羅瑾,匆忙逃離了南京,此後輾轉多地躲避。上世紀80年代,羅瑾跟隨兒子去了福建省三明市大田縣定居,在縣城裏開了一家“上海照相館”。
而當年,與羅瑾一同在毗盧寺參加交通電訊集訓隊培訓的吳連凱,無意間發現了草叢裏有一本小冊子。他撿起一看,竟然是一本日本兵屠殺、侮辱中國人的相冊。可能是其他人從廁所的牆縫中發現,看見其中的照片後害怕了,把它扔在草叢裏。雖然知道藏匿相冊很危險,但彼時吳連凱心中只有這一個念頭:“這是罪證,絕不能落到日本人手裏。”他看見寺廟裏有一尊坐佛的底座有個裂縫,於是就悄悄把相冊藏了進去。此後,吳連凱每天夜裏站崗或上廁所時,總要偷偷去確認相冊是否還在。集訓結束離開毗盧寺後,吳連凱將相冊藏在他隨身攜帶的小皮箱最底層,也將秘密深埋心底。
1946年10月,時年22歲的吳連凱已改名為吳旋。他看到全城貼滿南京市政府號召檢舉揭發侵華日軍在南京犯下的罪行的佈告,便將那本塵封已久的相冊交給了南京市臨時參議會,並提交了一份“為呈獻南京大屠殺案敵寇罪行照片事”呈文。羅瑾、吳旋接力保護的相冊被編號為南京大屠殺案“京字第一號證據”。
1947年2月6日,南京審判戰犯軍事法庭對南京大屠殺案主犯、原日軍第六師團長谷壽夫開庭公審,這16張血證照片成為重要的歷史證據在審判庭上出具。同年3月10日,該軍事法庭判處乙級戰犯谷壽夫死刑,於4月26日上午押赴雨花台刑場執行槍決。電影《南京照相館》中,再現了這些照片在南京審判日本戰犯谷壽夫時的畫面和作用,歷史的真實與藝術的塑造在這裏得到了完美的結合。
兩位主人公在紀念館內的歷史性握手
歷史的存在有很多偶然的因素,但偶然之中有必然。1993年4月,羅瑾從福建省大田縣回南京給祖先上墳期間,偶然到侵華日軍南京大屠殺遇難同胞紀念館參觀。在展廳裏,他吃驚地發現,自己當年冒死洗印和收藏的日軍罪證照片,在紀念館裏被展覽出來,他激動地説:“這是我當年的照片!”展廳保安立即告訴我:“有人説展廳裏有些照片是他的。”我立即來到展廳與其見面,知道他就是羅瑾時特別高興。人海茫茫,時光過去了半個多世紀,終於找到了歷史照片的“主人”。
1995年6月9日,我們請來當時家住大田縣的羅瑾和家住南京高樓門附近的吳旋。時隔多年後,兩位首次在侵華日軍南京大屠殺遇難同胞紀念館內見面。雙方都很激動,吳旋説:“你是羅瑾,我是吳連凱呀!”幾乎在同時,羅瑾也大喊一聲:“你就是黑皮(吳旋當年的俗名)!”兩雙大手緊緊地握在了一起,當時國內外媒體對此作了大量報道。
2014年3月,國家檔案局以世界記憶工程中國國家委員會的名義,正式向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世界記憶工程秘書處遞交了《南京大屠殺檔案》提名錶,申報世界記憶名錄。檔案名錄分為文字材料、照片、膠片等3類,其中就包括那16張血證照片。2015年10月,國際顧問委員會在阿聯酋舉行評審,我作為中國申遺代表團成員之一親身經歷了《南京大屠殺檔案》在那裏被列入“世界記憶名錄”的全過程。
真實的歷史經得起歷史的檢驗。《南京大屠殺檔案》申遺成功,是世界還給了中國一個公正的答案,也彰顯了正義的存在。雖然,吳旋和羅瑾已先後於1998年和2005年病逝,但歷史會永遠記住他們的貢獻。
看完電影《南京照相館》後,我有很多感悟。我以為,以重大歷史事件為題材創作的藝術作品,往往會產生特殊的感染力和影響力,以強化人們對歷史的記憶。正因如此,歷史真相與藝術塑造之間應該是相通的,尤其是以真實的歷史題材為依據的藝術創作,應當還原歷史的真相,校正歷史的座標,切不可胡編亂造,隨意誇張和塑造,使觀者或讀者誤讀歷史,產生不良的社會影響。(作者是侵華日軍南京大屠殺遇難同胞紀念館原館長、南京大學紅色文化研究院(中共黨史黨建研究院)院長兼首席專家 朱成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