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環時深度】“審查”博物館，白宮要爭歷史敍事控制權

【環球時報駐美國特約記者 馮亞仁 環球時報特約記者 王洋】*編者的話：*據多家媒體8月12日報道，美國政府計劃在明年該國獨立250週年之前，對史密森學會一些下屬博物館及其展覽進行審查，以確保其展出內容與特朗普總統對美國曆史的解讀一致。白宮認為，這是糾正左翼“歷史修正主義”的行動，一些左翼人士以負面的眼光看待美國的建國原則和歷史裏程碑，破壞了美國的卓越成就。不過，有學者認為，白宮正在採取的行動才是歷史修正主義，是更廣泛文化戰爭的一部分。有美國政府顧問表示該國獨立250週年紀念日應該是讓所有美國人團結在一起的時刻，然而有關歷史問題的爭論已經在美國民眾和學者中製造出新的裂痕。

“要檢查每一本小冊子、每一枚別針”

“希望博物館以公平的方式談論我們國家的歷史，而不是以‘覺醒’或種族主義的方式。”據福克斯新聞網報道，美國總統特朗普8月14日闡述了他對博物館的要求。兩天前，白宮公佈了一封致全球最大博物館和教育科研聯合體史密森學會負責人的信，稱政府將對該學會下屬博物館及展覽開展全面審查，以確保它們與特朗普的指示保持一致，既要頌揚“美國例外論”，也要刪除“分裂性或黨派化敍事”，並重建公眾對文化機構的信心。

英國《衞報》稱，特朗普政府試圖在美國獨立250週年之前，掌握美國曆史敍事的控制權。作為此項行動的第一步，他在今年1月上任後不久宣佈成立“250週年特別工作組”並擔任組長。特朗普誓言在2026年7月4日舉行盛大慶典以慶祝美國250歲生日，並舉行其他活動紀念“我們偉大國家的歷史”。

美國《國會山報》《紐約時報》等媒體梳理了本屆美國政府試圖控制歷史敍事的其他行動，包括今年3月，特朗普簽署名為“恢復美國曆史真相和理智”的行政命令，計劃削減對那些“貶低共同美國價值觀、基於種族分裂美國人民，或宣傳與聯邦法律和政策不一致的項目或意識形態”的博物館與相關計劃的財政支持。該命令希望告訴美國人該國“為成為一個更完美聯邦而不斷取得的進步，以及在促進自由、繁榮和人類繁榮方面無與倫比的記錄”。白宮對史密森學會下屬博物館的審查就是基於該命令。

上述命令還要求美國內政部確保公共紀念碑等“不包含不恰當地貶低過去以及現在美國人的描述、描繪或其他內容”，稱這些紀念碑應該“頌揚美國人民的偉大成就和進步，或者就自然特徵而言，美國景觀的美麗、豐富和壯麗”。為執行這一命令，美國內政部長伯古姆指示下屬張貼通知，呼籲遊客舉報公共場所中違規的情況。此外，8月18日，白宮開始對一些國家公園所展現內容和材料進行為期一個月的審查，包括公園禮品店裏的書籍和海報。“我們要檢查每一本小冊子、每一枚別針和每一塊磁鐵。”一名國家公園管理局（NPS）員工説。

“恢復美國曆史真相和理智”行政命令還呼籲建造美國英雄國家花園。這是特朗普政府慶祝美國獨立250週年的重點項目。該花園將安設250尊來自不同領域和背景的“美國英雄”雕塑。2020年，美國發生弗洛伊德被跪殺案，引發大規模抗議，全美各地的雕像遭到破壞或移除，其中包括一些南方邦聯士兵和領導人的雕像。特朗普再次上台後，開始着手在一些公共場所恢復有關南方邦聯的名稱和符號。8月4日，NPS宣佈將修復並重新在華盛頓豎立邦聯將軍阿爾伯特·派克雕像。一天後，美國防長赫格塞思宣佈，2023年被移除的南方邦聯紀念碑將重新被安置在阿靈頓國家公墓。有觀點認為，這座1914年揭幕的紀念碑是為了紀念美國南北和解，但也有人認為該紀念碑掩蓋了奴隸制。在白宮的指示下，五角大樓恢復了最初以南方邦聯將軍命名的7個軍事基地的名稱。

美聯社等媒體稱，今年2月，特朗普解散了約翰·肯尼迪表演藝術中心理事會，用他的支持者替代理事會成員，並任命自己為主席。他誓言停辦突出變裝演員的活動。同樣在2月，NPS展示美國同性戀解放運動石牆運動歷史意義的網站刪除了有關變性人的內容。還有網站此前提到20世紀50年代阿肯色州一所高中黑人學生“小石城九人”時，稱他們為那些尋求“平等和教育”的人打開了大門。現在，該網站只説這些學生是在尋求“教育”。

據《紐約時報》8月報道，白宮已經開始定期抨擊其認為過於“覺醒”或批判美國曆史的展覽，例如美國國家歷史博物館7月一場關於流行娛樂的展覽，就因為給展品添加歷史背景而遭批評。其中關於電影《星球大戰》中機器人標籤的説明提到越戰和“水門事件”後國家需要新希望。白宮高級助理哈利根對福克斯新聞網表示：“將美國文化描述為天生暴力、帝國主義或種族主義，並不能反映我們國家的偉大，也不代表為國家進步作出貢獻的美國人。”

白宮對美國曆史的重塑不僅限於藝術領域。紐約《民主現在！》節目的報道顯示，從本學年開始，俄克拉何馬州的教師必須獲得一項證書才能在該州的公立學校任教。為獲得該證書，老師需要完成由保守派媒體公司PragerU設計的評估測試。該公司最近給孩子製作的一段視頻在網上瘋傳，其中有一幅漫畫展現了哥倫布對奴隸制的辯護。哥倫布在其中説，奴隸制和時間一樣古老，在世界的每個角落都有，“做奴隸總比被殺好，不是嗎？”

“更廣泛文化戰爭的一部分”？

“這是對的！”福克斯新聞網日前發文，這樣評價特朗普政府關於重塑歷史敍事的行動。然而，紐約《民主現在！》節目認為，白宮的行動是在“洗白歷史”。

《紐約時報》的一篇報道將白宮關於歷史敍事的行動描述為“美國曆史革命”。文章稱，自從再次上任以來，特朗普已經有力地推進了他的願景並重塑了聯邦文化機構，而這些機構塑造了美國曆史的講述方式。這篇報道提到，近期的民調顯示，所有政治派別的大多數美國人都能接受既有好的一面、也有壞的一面的複雜歷史。不過，有觀察人士表示，本屆美國政府試圖將歷史用作楔子，將所謂“真正的美國人”與威脅美國政體的反對者區分開來。

美國西華盛頓大學歷史學家尼姆説，本屆美國政府並不是專注於頌揚某種神話般的全是白人的過去，而是要攻擊那些現在“玷污”美國偉大的人。“在美國身份的背景下，藝術是理解美國是什麼、美國人是誰的重要組成部分。”美國企業研究所高級研究員斯卡利亞對該國公共廣播公司（PBS）這樣説。

“誰控制了過去，誰就控制了未來；誰掌控現在，誰就掌控過去。”美國《國會山報》這樣形容歷史的重要性。文章稱，對“讓美國再次偉大”（MAGA）運動來説，MAGA意味着美國“一直是偉大的”，並要抹去所有“玷污美國光榮文明形象”的事實和表述。《國會山報》認為，美國的歷史應該是包容性的，美國的締造者取得了偉大成就，但也曾靠奴役其他人生存，這兩個事實並不相互排斥，都是美國曆史的一部分。

英國《衞報》援引一些歷史學家的話評論稱，白宮重塑美國曆史敍事的行動是更廣泛文化戰爭的一部分。美國左翼將種族問題置於國家歷史敍事的中心，這在一定程度上激化了這場戰爭。

根據《衞報》的報道，左翼的相關觀點在2019年《紐約時報雜誌》發表的、名為《1619計劃》的特刊報道中得到體現。這一年是奴隸制在北美出現400週年，而該報道對美國曆史中一些最受尊敬的人物及其對奴隸制的態度進行了批判。這一報道引發特朗普的憤怒。他2020年抨擊説該報道“完全不可信”“用欺騙、虛假和謊言玷污了美國曆史”。作為回應，他委託一個委員會編寫《1776報告》並在他第一任期的最後幾天發佈。該報告起草了“愛國主義教育”計劃，反對在學校教授有關係統性種族主義和批判性種族理論等內容。

“我們必須用貧乏的資源反擊”

據《紐約時報》報道，美國獨立250週年紀念委員會成員麥克雷稱，明年7月4日應該是讓所有美國人團結在一起的時刻，包括那些“意見相左、甚至可能彼此厭惡”的人。然而，白宮關於重塑歷史敍事的行動已經引發一些學者和民眾的對立。

“我認為總統説的有道理。”據PBS報道，斯卡利亞表示，雖然美國的歷史存在問題，但一些博物館和文化機構過於關注美國及其歷史上的缺點、缺陷和錯誤，讓美國人對自己的過去感到羞愧，這種傾向應該遭到抵制。白宮8月12日致史密森學會負責人的信有3個人簽名，其中包括哈利根。“我們不需要過分強調消極的一面來教導人們説我們國家歷史的某些方面可能是不好的。”她4月對《華盛頓郵報》説，這種過分強調“只會讓我們越來越疏遠”。麥克雷表示，與自由派歷史學家一樣，保守派歷史學家也有權利對主流的學術解釋提出質疑。

與此同時，很多歷史學家對白宮的行動表示質疑。對於特朗普希望博物館以“公平”和“準確”方式展示美國曆史的要求，美國微軟-全國廣播公司稱，對於這一點，很少有人提出異議，但問題在於白宮並未任命經驗豐富的歷史學家和其他學者進行的客觀事實核查，而是任命一些沒有專業背景的人，根據似乎不存在的標準對史密森學會下屬博物館進行審查。文章提到哈利根是一名律師，在歷史或博物館研究方面沒有專業或學術背景。

耶魯大學歷史和非裔美國人研究教授布萊特對PBS表示，白宮的行動是用意識形態來攻擊他們所認為的“自由、批判的美國曆史觀”。他強調，美國人想要的是真實的、可以相信的歷史，而歷史學家的工作不是塑造“愛國曆史”，而是尋找真相。

據《衞報》報道，一些美國曆史學家正在作出反擊。波士頓學院歷史學教授理查森正在製作一系列名為《美國民主之旅》的視頻，並希望這些視頻最終能在校園裏播放。她表示，其他歷史學家正試圖在網上向更廣泛受眾展示美國的“草根歷史”，“我們正在審視我們這個多元文化社會構建國家的不同方式，這是一個取得非凡勝利的過程，但也伴隨着失誤和悲劇”。“如果這是一場關於歷史如何被講述、書寫和展示的政治、文化戰爭，那麼我們必須用貧乏的資源反擊。”布萊特稱，歷史學家需要走到台前，與政府進行辯論。

“我們是如此軟弱、如此脆弱的人，以至於無法全面審視我們的歷史嗎？”《衞報》稱，今年7月遊覽美國加州穆爾紅杉森林國家保護區的一名遊客這樣寫道。對於美國政府要民眾舉報國家公園中“貶低美國人”內容的命令，大多數遊客表示反對。他們不願要求公園移除有關美國過去黑暗歷史的物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