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老松”的活力人生
作者:健康时报记者 徐诗瑜
社交平台上火爆的土撥鼠尖叫視頻,讓87歲的朱錦沁想起在青海的日子。那時擔任青海省地方病防治所(現青海省地方病預防控制所)所長的她,與同事們一起在高山野地間從事鼠疫防治工作。
土撥鼠學名旱獺,是一種大型齧齒類動物,在我國主要分佈於西部高原地區。土撥鼠是鼠疫耶爾森菌的自然宿主,也是我國甲類傳染病——鼠疫的主要傳染源之一。
近年來,朱錦沁開通社交平台賬號“多肉不老松”,為公眾講述鼠疫防治往事,現有20多萬粉絲,其中一條關於旱獺的科普視頻瀏覽量超過2400萬。多肉是她認為最像自己的植物,只需澆點水就能生長。無論是在中國預防醫學科學院流行病學微生物學研究所(現中國疾病預防控制中心傳染病預防控制所)的實驗室,還是在青海距離鼠疫發生地幾步之遙的氈房,抑或是回到上海楓涇鎮的自家院子裏,這株“多肉”都在努力紮根,用心生活。
大學畢業,回青海投身防治工作
退休10餘年後,朱錦沁再次回青海訪友。與此前不同的是,青藏鐵路通車了。往事被高原上的風,吹進了她的記憶。
17歲時,她把自己裹進藍色的大棉衣裏,投奔在青海工作的父親。從上海到蘭州,青山綠水在車窗外遠去,取而代之的是奔湧的黃河。蘭州以西火車未通,她只記得上了卡車,一路塵土,從白天一路搖晃到晚上,暈頭轉向間到了西寧。一下車,她傻眼了:12月的西寧一片蒼茫,舉目只有黃土砌成的房子。
“啊麼了(什麼事)?”,聽到第一句青海話時,她才意識到自己已經到達大西北。這個瘦弱的上海姑娘之前因患肺結核錯過了高考,在青海,朱錦沁參加了高考。她一口氣填了北京醫學院(現北京大學醫學部)的5個專業,一心想離開青海。後來,招生委員會工作人員告訴她:“你被錄取了,青海第一。”
如願被北京醫學院公共衞生系錄取,經過3年學習,她被選拔進中國醫學科學院第八專業班。在這裏,朱錦沁學習了大量關於鼠疫的實驗室知識,在中國預防醫學科學院流行病學微生物學研究所的兩年實習,也為她日後的工作打下了基礎。
1959年至1961年,身在北京的朱錦沁對青海鼠疫暴發的情況有所耳聞。在捕殺過程中,旱獺尖利的爪子可能抓破捕捉者的手指,鼠疫菌就會通過血液進入人體。除此之外,特定種類的跳蚤也可能攜帶鼠疫菌,通過叮咬傳播。青海許多鼠疫患者的淋巴結非常腫大,還伴隨着高燒。
年輕的朱錦沁倍感揪心。畢業後,當初想要“逃離”大西北的小姑娘放棄留在北京的機會,執意要回青海。當她來到青海工作,才切身體會到這裏的簡陋:實驗室沒有自來水,只能自己一擔擔從水井裏挑;防護用的是最基礎的藥棉口罩,1釐米多厚的藥棉口罩遮住口鼻,一進實驗室就悶熱難耐……幾十年後,她回憶起這段經歷:“無論環境多麼簡陋,實驗室工作人員從未有過一例感染,參與救治的每一名鼠疫患者都活了下來。”
把工作點扎在離患者最近的地方
朱錦沁時常會想起多年前在青海時的一個夏夜,她跟同事一起騎馬到牧區送醫送藥。夜幕低垂,牧民的藏獒衝出來,撞上了她的馬,她摔倒在草叢中,摔得很嚴重,從腰到胯骨再到大腿,右邊半個身子都動彈不得。馬行百里,回城醫治幾無可能,還有大量的牧民等着醫藥。她在草原上躺了一夜,忍痛望着星星,咬着牙告訴自己:“只要是交給我的任務,我一定不辱使命。”
消滅一場鼠疫,意味着不計人力、時間、金錢。剛進鼠疫防治所工作時,由於缺乏針對鼠疫的快速診斷方式,朱錦沁只能提取患者的皮膚組織回到實驗室進行細菌培養,一等就是48小時、96小時,甚至更長。
35歲時,朱錦沁負責血清學診斷鼠疫的課題。面對散發的鼠疫,需要找出快速的診斷方法,捕獺大隊立即行動起來。海拔3000米以上的高原,遠處是雪山,眼前是幾十名全副武裝的捕獺隊員,3個月時間,捕了1000多隻旱獺,用了1000多管試劑。根據這些試劑,朱錦沁團隊將鼠疫血清學的診斷標準確立為滴度1∶40。研究人員近百個日夜泡在高原氈房的簡易實驗室,直到血凝試驗完成——鼠疫有了2小時快速診斷標準,意味着我國鼠疫診斷標準同國際接軌。朱錦沁後來又參與了《鼠疫自然疫源地及動物鼠疫流行判定標準》《人間鼠疫疫區處理標準及原則》等相關國家標準的制定工作。
幾年後,挑戰從實驗室轉移到了疫區現場。最開始是在青海果洛藏族自治州,瑪多縣花石峽鄉有1名鼠疫感染者死亡,6名患者疑似感染鼠疫。第二天,朱錦沁帶團隊趕到現場。在鼠疫這一烈性傳染病的處置中,大家圍繞“工作點應該紮在哪兒”這一問題陷入爭論。“患者在哪兒,工作點就紮在哪兒。”朱錦沁説。
從瑪多縣城到花石峽鄉的路上,團隊遇到了滾滾落石,大家跑下車把石頭一一搬走,片刻不敢耽擱地趕赴疫區。為了確定疫源,團隊先在現場抽了上千管羊血,結果均為陰性。團隊只能在現場按圖索驥:10月旱獺已經冬眠,很可能是旱獺身上的跳蚤到了其他動物身上。什麼動物能讓牧民們如此親近,相繼感染?朱錦沁將目光鎖定牧民身旁的狗:“查查狗,快!”
經查,疫源果然是那隻狗。讓大家欣慰的是,6名疑似鼠疫患者均救治成功。
在社交平台憶往事、講科普
開始在社交平台講述往事後,朱錦沁第一次“出圈”是因為談論身後事:“財產已分給一兒一女,我一旦病重或者發生意外,不要搶救,不要插管。”這條視頻突然火了,2萬多條消息提醒讓她有點錯愕,網友們湧進評論區,稱她是“豁達奶奶”。
百餘條視頻,是她一生的故事碎片。她講述父親,講起為人父母對子女的“不放心”;她也講述對老伴的思念,説院子裏種着朱頂紅、繡球、月季、山茶,但真正愛花的人是老伴,他們在青海的院子裏種過很多蘭花,老伴不在了,花兒不復當年繁盛……
20多萬粉絲裏,有各個年齡段的人。通過她的講述,粉絲們知道了當年有如此多投身鼠疫防治事業的前輩,也有人把這裏當成“樹洞”,懷念親人和朋友。
2025年2月,一則網友買土撥鼠飼養的新聞讓朱錦沁心裏一驚:旱獺怎麼成了寵物?為了提醒公眾,她在視頻中講起旱獺的分類,“公眾應當防患於未然,堅決不能讓鼠疫捲土重來。”視頻中的她,講解邏輯清晰,一如當年在學術報告廳的講座上,這一次,觀眾是千萬網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