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族音樂的保護與傳承是一生的功課——記中國音樂學院聲樂歌劇系教授張天彤

“一位民間藝人的去世,就意味着一座博物館的消失。”這句話,如同一記警鐘,迴盪在中國音樂學院聲樂歌劇系教授張天彤步履不停的田野之路上。20餘年來,她穿越北方的草原、森林、雪原,深入內蒙古、黑龍江、新疆的偏遠村落,奔走於達斡爾族、鄂倫春族、鄂温克族、赫哲族等少數民族聚居地,將挖掘、保護、傳承與發展民族音樂視為堅定的信念與神聖的責任,毅然投身於與時間賽跑的搶救性保護工作。她在雪夜中記錄達斡爾族老人的低吟,在篝火旁採集鄂温克族的絕唱,在森林中聆聽鄂倫春族“贊達仁”的迴響,累計收錄了上千首瀕危曲目,建立了豐厚的民族民間音樂數據資源庫,並積極推動這些深藏於鄉野的瑰寶走進高校課堂,走上國家級舞台,進入現代人的生活視野。在張天彤看來,民族音樂是一部流動的史詩,承載着民族的歷史記憶、情感表達與文化基因。讓民族音樂的生命力在更廣袤的土地上延續,不僅意味着記錄下一個個瀕危的音符,更是在守護中華民族共同的精神家園。
田野拾音:“讓每個民族的歌聲都被聽見”
當許多人選擇避暑休閒時,張天彤的田野工作剛剛啓程。今年7月,她深入黑龍江省赫哲族聚居村落,記錄即將失傳的“伊瑪堪”説唱和“嫁令闊”曲調;8月,她再次帶領學生穿行於大興安嶺深處,輾轉多個村鎮,採訪鄂倫春族非遺音樂代表性傳承人。10天時間裏,她和學生們搶救性錄製了120多首傳統歌曲,訪問了20多位民間歌手。這樣的寒暑期“採風度假”,已成為她生活中雷打不動的節奏。從獨自揹着行囊和設備穿梭邊疆,到如今帶領來自多所高校的學生組成規模化團隊,張天彤的田野之路已走了20餘年。她的足跡遍佈達斡爾族的4個方言區、鄂温克族的3個部落、鄂倫春族的5個聚居地、赫哲族的4個分居地,跨越了內蒙古、黑龍江、新疆、廣西等20餘個省區市。“很多地方去了多少次,連我自己都記不清了”,她笑着説,“這些地方散落着中華民族最珍貴的音樂基因。”
“讓每個民族的歌聲都被聽見。”這句話,張天彤常説,也常在她心間迴盪,這是她二十年如一日奔走于田野之間的使命之源。在內蒙古自治區莫力達瓦達斡爾族自治旗的雪夜,她用心聆聽達斡爾族老人用滿語吟唱古老的“烏春”;在敖魯古雅,她沉浸在鄂温克族百歲老人面對篝火輕唱憂傷的《毛敖吉坎》中;在大興安嶺深處,她細細品讀鄂倫春族非遺代表性傳承人用沙啞的“贊達仁”唱述的心聲。在張天彤看來,這些沒有樂譜、沒有文字記載的旋律,“是比青銅更堅硬的史書,是比石碑更永恆的銘刻”。20年間,她採訪千餘人次,錄製上千小時音視頻資料,收集大量曲譜、手稿、圖片、絕版出版物。在她千萬字的調研筆記裏,在她常年奔波忙碌的日夜裏,每一個音符都被注入了搶救和傳承的重量。“這一切,都是為了給這些有語言無文字的民族留住那些寶貴且不可複製的音樂遺產,還有那些珍貴的歷史文化記憶。”
2023年底,張天彤主持的國家社科基金冷門絕學研究專項《中國東北無文字少數民族民歌數字化整理及傳承機制研究》正式啓動,於是,她開始對赫哲族的“嫁令闊”和“伊瑪堪”進行閉環調查。“結果令人憂心,赫哲族傳統音樂已是瀕危中的瀕危了。”她決心做一名赫哲族傳統音樂的“考古隊員”。在未來,錫伯族的民歌與貝倫音樂也等待她的團隊去記錄。回顧20餘年田野之路,張天彤深深體會到音樂理論家趙宋光所説的“田野裏的學術生長點”的深意:“它不在論文裏,而在草原上,在森林中,在江河裏,在廣袤的大平原上,更在一代代人的接力裏,在每個民族都能為中華文化貢獻獨特價值的自覺與自信中。”
傳承文脈:“民歌是能呼吸的活態文化”
在張天彤看來,民歌絕不應是博物館中靜默的標本,而應是“能呼吸的活態文化”,它應當在傳播、教學與創新中煥發生命力。多年來,張天彤心中始終縈繞一個重大問題:“如何讓這些珍貴的音樂發揮最大價值?如何把多年採錄的傳統民歌,既交給國家,又還給民族?”她深知,搶救只是第一步,更關鍵的是讓這些音樂真正迴歸生活,融入文化,實現活態傳承。
為了實現這一目標,張天彤積極推動民間音樂走出田野,通過演出、展覽、講座等多種形式走入大眾視野。她向文化和旅遊部系統彙報學術理念與實踐方案,同時聯繫人民音樂出版社。在多方支持下,她獲批了國家出版基金項目《歌從田野來:中國北方少數民族民間音樂瀕危搶救項目——達斡爾族、鄂倫春族、鄂温克族》,以“視頻+文字、線上+線下”融合形式推出成果。該項目聚焦演唱、演述、歌舞類音樂,收錄了包括鄂温克族百歲馴鹿老人瑪力亞·索、鄂倫春族最後的女薩滿關扣妮、達斡爾族“烏春”代表性傳承人斯芹掛等56位歌手的350首珍貴民歌,以高清視頻方式原真保存。“他們最珍貴的歌聲,已被我們完整保留並傳播。”張天彤如是説。
與此同時,張天彤在校園中開闢出傳承的新路徑。在中國音樂學院的大力支持下,她創辦了“新山歌社”,希望讓學生理解“民歌不是凝固的標本,而是依然活躍的文化實踐”。她帶領學生學唱蒙古族長調、達斡爾族“扎恩達勒”、壯族《敬酒歌》、羌族“郎巴”,以及北京民歌、左權民歌、新化山歌、陝北民歌等,這些來自不同地區、不同民族、不同風格的民歌在教室與舞台上回響,交織成多元一體的中華和聲。她還積極推動這些珍貴的民間音樂登上國家大劇院的舞台,多次帶領學生在國家大劇院舉辦民歌講唱會。當商城民歌、高淳民歌、桑植民歌的老藝人們站在聚光燈下,台下掌聲雷動時,張天彤更加確信:傳承不是單向輸出,而是民間與學院、田野與舞台之間的雙向奔赴。今年教師節,她的事蹟入選了中共北京市委教育工委與新京報社聯合推出的“我的寶藏老師”系列報道,成為10位首都高校教師代表之一。
通過“教學、展演、出版”三位一體的傳承與傳播,張天彤讓古老的民歌重新成為一種“能呼吸的文化”,在年輕人的傳唱中、在大眾的聆聽中、在文化的對話中持續生長。正如張天彤所説:“文化的根脈,從來不是靠封鎖保存的,而是在每一課教學、每一場演唱、每一次傾聽中,得以真正延續。”
凝心鑄魂:“用音樂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
民族音樂,是中華文明寶庫中的瑰寶,更是聯繫各民族人民心靈、凝聚共同體情感的文化紐帶。張天彤始終堅信,音樂具有跨越語言與地域的共情力量,能夠在豐富多彩的民族文化中搭建溝通的橋樑,在個性中見出共性,於多樣中達成認同,從而為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注入深沉而持久的文化動能。
這一信念,源於田野與講台之間無數動人的時刻。她依然清晰記得,首次走進中國音樂學院課堂的蒙古族老藝人,手撫馬頭琴,指尖微微顫抖,聲音中帶着激動:“我一輩子沒進過大學,更從沒想過,我們草原上的歌聲,也能迴盪在這裏。”當學生們跟隨他的琴聲與歌唱輕聲相和,老人眼中閃爍的,是一種被理解、被珍視的光芒,是源於文化認同的温暖。那一刻,真切體現了中華民族在音樂中共同跳動的情感脈搏。
她的學生中,有來自鄂温克族的姑娘、達斡爾族的小夥兒、在牧區長大的蒙古族青年,也有從山東、江蘇、河北來的漢族學生。張天彤帶領他們走向田野深處:少數民族學生用母語與老一輩歌者親切對談,喚醒深植於血脈的文化記憶;漢族學生肩扛設備,在風雪中跋涉記錄,以行動傳遞跨越民族的珍視與支持。儘管來自不同地域、不同民族,他們卻因音樂相聚、因文化相融,在共同的使命中結為知音同行。
如今,張天彤培養的近20名少數民族學生已成長為音樂文化傳承的中堅力量——有人正在撰寫達斡爾族音樂的博士論文,有人系統性整理北方人口較少民族的民歌遺存,更有學生畢業後返回家鄉投身於民族地區的文化建設和教育傳播。這些成就背後,是張天彤細緻的關懷與堅定的支持。她為因蒙漢語法差異而寫作困難的蒙古族學生逐句修改論文,始終小心呵護每一位少數民族學生的民族情感。
課堂之外,張天彤不斷探索音樂在促進民族認同與情感共鳴上的更深層價值。她開發了《民歌中的紅色記憶》思政課程,以民歌為載體,講述各民族共同的歷史記憶與家國情懷。自2019年4月起,她在國家大劇院藝術資料中心連續策劃推出系列民歌講唱會,尤其聚焦北方少數民族經典作品。當烏珠穆沁部族古老的長調《寶拉根杭蓋》蒼茫響起,當達斡爾族民歌《心上人》抒情展開,觀眾聽到的不僅是對草原的禮讚、對大自然的感恩,更是對民族團結的深切謳歌與對中華民族未來的美好憧憬。
“音樂的本質是溝通和共情。”張天彤説,“當我們為一個民族的歌聲感動,當我們因一段旋律而相連,文化的共同體便自然生長。”張天彤始終相信,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不僅依靠政策引導,更源於發自內心的文化認同與情感聯結。而她願意做那個搭建音樂之橋的人——讓每一首民歌都被聽見,讓多元燦爛的文化聲音,共同匯成中華民族綿延不絕的和聲。
作者系中國傳媒大學人文學院副教授 谷疏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