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語言模型翻譯的喜與憂
大語言模型(Large Language Model,LLM)作為人工智能領域的標誌性成果,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重塑全球翻譯生態,甚至從根本上改變着整個翻譯行業的業務結構與價值鏈條。依託其深度的上下文理解與交互式迭代等技術紅利,大語言模型翻譯正在把傳統的“翻譯—審校—排版”流水線升級為“人機共創”的知識增值平台,其價值遠超翻譯本身,成為促進全球溝通、提升生產力和賦能創新的關鍵基礎設施。然而,技術紅利背後的隱憂不容忽視。當一本20萬字的書籍可被大語言模型在半分鐘內“翻譯完成”時,我們必須審視這種效率背後的代價。大語言模型本質上是一種基於海量語料訓練的複雜概率統計模型,它依賴表層語言形式,卻缺乏人類將自然語言與現實世界建立認知聯繫的深層理解能力。這一侷限使其在面對跨文化語境時,常常陷入“形似而神不似”的困境。更為深層的挑戰在於,表面“流暢”的翻譯輸出可能會掩蓋文化偏見,成為新時代語言智能治理的重要議題。
核心優勢
與傳統機器翻譯(如早期的統計機器翻譯SMT和後來的神經機器翻譯NMT)相比,大語言模型翻譯的核心優勢源於其“以海量數據學習語言規律、以上下文理解語義信息”的底層邏輯,具體表現為:
卓越的理解能力。傳統的機器翻譯通常只分析單個句子或很短的上下文,經常導致歧義消除錯誤。例如,“Apple”一詞在沒有上下文的情況下,無法確定是公司名還是水果。而大語言模型翻譯擁有強大的長上下文窗口,能夠通過上下文關鍵詞與常識整合精準捕捉文本的邏輯關聯、情感傾向與專業背景。此外,大語言模型能更好地處理不符合語法的句子、口語化的表達、行業黑話甚至混合語言的文本(如中英混雜等)。
靈活自然的適應能力。傳統機器翻譯模型通常只有一種標準輸出,難以變換不同風格,而大語言模型用户可以通過領域微調或提示詞引導,適配不同場景的專業需求。例如,用户可在指令中添加“請將以下文本翻譯成正式的商業信函語氣”“請用口語化的、輕鬆的網絡用語翻譯這段對話”等。而且,大語言模型可根據用户提供的高質量翻譯示例進行學習,並迅速模仿這種模式和風格。這特別適合醫療、商業、法律等專業領域的術語統一和風格定製。
多模態翻譯能力。傳統機器翻譯多拘泥於單一模態,而大語言模型可實現多模態內容的翻譯與解讀。如涉及圖片(如路牌、菜單、海報)翻譯時,大語言模型不僅可以翻譯文字內容,還能結合圖片場景補充信息,幫助用户理解;涉及語音翻譯時,大語言模型可即時將語音(如會議發言、電話溝通)轉為文本並翻譯,同時支持翻譯文本轉語音,產出符合目標語言語調的自然語音;針對視頻翻譯,大語言模型可結合視頻畫面與字幕,靈活調整翻譯內容。
交互式迭代能力。傳統機器翻譯只能實現人工後期編輯或離線重訓,而大語言模型擁有強大的交互式迭代能力,用户可直接與模型對話,輸入提示詞,實現即時重譯。這樣不僅可以降本增效,還可讓知識、文化、信息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跨越語言壁壘,大幅提升溝通效率。大語言模型還可以一站式處理更復雜的任務,如翻譯+摘要、翻譯+潤色、翻譯並提取關鍵信息等。
基於上述優勢,大語言模型翻譯的價值日益突出。對個人而言,大語言模型可降低跨語言溝通門檻,幫助個人拓展信息獲取邊界,獲取各種知識,如學習海外在線課程,查閲外文論文和書籍等;對企業而言,大語言模型可助力降本增效,賦能全球化業務,減少企業在文檔翻譯、字幕製作、客服翻譯等場景的人力成本;對社會而言,大語言模型有助於促進跨文化交流,助力本土文化走出去。例如,中國網絡文學在大語言模型助力下快速輸出至海外閲讀平台,2023年海外市場規模突破30億元。
三重挑戰
儘管大語言模型翻譯有巨大的優勢,但也面臨不少深層挑戰:第一,語言霸權的數字延伸。目前的國際主流大模型,參數數據集以英文為主,中文數據佔比較少。斯坦福大學研究發現,當要求大語言模型處理斯瓦希里語、菲律賓語等低資源語言時,其準確率比處理英語時低30%~50%,且容易生成“非洲村莊=茅草屋”等刻板印象。
第二,文化傳播的效能壓縮。大語言模型翻譯對具有豐富文化內涵的話語處理存在明顯短板。相關研究顯示,在涉及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核心概念的翻譯測試中,主流大語言模型的準確率不足50%,文化內涵保留率更低。例如,“江南”一次可能會被大語言模型譯成South of the River,這種簡化處理無法傳達出原詞所藴含的深厚歷史文化底藴。
第三,社會倫理的多維挑戰。一是知識產權難題,翻譯成果的歸屬權界定不清。二是算法偏見問題,大語言模型可能吸收低質量或虛假訓練數據,導致輸出帶有系統性偏見的內容。例如,當源語言性別不明確時,大語言模型會默認選擇性別,如用“他”指代醫生,用“她”指代護士。三是數據安全風險,用户輸入的敏感信息可能被模型記憶並在後續翻譯中泄露。四是信息生態污染,大語言模型生成的低質量翻譯內容可能被再次納入訓練數據,形成“誤譯—學習—再誤譯”的惡性循環。
語言智能治理體系
面對上述挑戰,我們亟須從國家戰略高度,構建具有中國特色的語言智能治理體系。
首先,堅持標準引領,建立中國特色的翻譯規範體系。國際層面,要積極推動制定更具文化包容性的大語言模型翻譯國際標準;建議在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人工智能倫理建議書》框架下,提出“人工智能翻譯文化多樣性保護公約”,確立尊重各國語言文化的國際準則。國內層面,加快制定更為完備的“大語言模型翻譯服務國家標準”和“關鍵概念翻譯規範”;成立“國家翻譯技術安全評估中心”,建立關鍵領域翻譯系統的准入機制與動態監管體系。
其次,技術賦能,打造中華文化全球傳播新引擎。大力支持發展“文化自覺型”大語言模型,增強模型對中華文化的理解能力。例如,開發“文化詞彙識別機制”,對“天人合一”“和而不同”“中庸之道”等藴含中國哲學內涵的概念進行特殊標註;探索“多模態翻譯技術”,將文本、圖像、音頻等多模態結合,立體呈現中華文化元素;推動建設國家級多語言平行語料庫,重點支持“一帶一路”共建國家語言與中文的平行語料積累,突破低資源語言翻譯瓶頸,服務國家戰略需求。
最後,生態共建,培育翻譯智能化發展新格局。建立“人機協同翻譯生態系統”,明確人類譯者在翻譯中的主導地位,發揮大語言模型在效率提升方面的輔助作用,形成“人類主導、大語言模型輔助、專家把關”的工作流程,特別是在文學作品、歷史文獻、外交文件等專門領域,保持人類譯者的主體性。可成立由語言學家、文化研究專家、技術專家和政策制定者組成的“國家翻譯技術倫理委員會”,對大語言模型翻譯的文化影響進行常態化評估與指導。要支持高校設立“人工智能翻譯倫理”“計算語言學與文化傳播”等課程,培養兼具語言文化素養與技術理解能力的複合型人才。加強國際合作,推動成立“全球語言智能治理聯盟”,構建多邊參與、多方受益的國際合作機制,共同應對大語言模型翻譯帶來的全球性挑戰。
(作者:黃文紅、尹靜,分別系北京語言大學英語和高級翻譯學院副教授,北京語言大學中國語言與標準制定研究所、北京交通大學語言與傳播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