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環時深度】公共債務高企，“歐式福利主義的太陽正在落山”？

【環球時報駐德國、英國特約記者 昭東 王鳴蔚】編者的話：“歐洲的高品質生活正變得越來越難以負擔，問問法國就知道了。”10月6日法國總理勒科爾尼突然辭職的當天，美國《華盛頓郵報》發文稱，法國遭遇的這一政治危機進一步凸顯了歐洲福利制度的難以持續性。此前，德國總理默茨等歐洲政要也發出警告，稱本國或者歐洲的福利制度難以為繼。高福利制度被視為“歐洲夢”的重要組成部分以及歐盟的支柱之一，然而因為政府債務高企等問題，有觀點認為“歐式福利主義的太陽正在落山”。歐洲多國已提出福利制度改革措施，但卻面臨兩難境地：改革，民眾反對聲音不斷增大，極右翼勢力藉此增強，進而影響政府治理；不改革，經濟發展和企業競爭力受到限制。對於歐洲福利制度的未來，《華盛頓郵報》直言，進行改變似乎是不可避免的。

“在你們有生之年，福利制度或將崩潰”

在勒科爾尼閃辭的當天，《華盛頓郵報》發文稱，在法國，隨着公共債務飆升、信用評級下滑、收入停滯、總理下台、國家陷入無法治理的境地，公眾正在追問兩個問題：年輕一代的生活是否會比他們的父輩更糟？如果不是這樣，誰將為他們的舒適生活買單？文章認為，勒科爾尼的辭職讓這些問題變得更加緊迫。值得注意的是，難以讓國民議會通過緊縮預算是勒科爾尼及其兩位前任貝魯和巴尼耶接連下台的重要原因之一。

前不久發出類似警告的是德國總理默茨。據“德國之聲”等媒體報道，默茨8月23日直言，德國福利制度在財政上已經難以為繼。截至2024年年底，德國公共債務總額約為2.51萬億歐元，佔國內生產總值（GDP）的比例約為60%。有預測稱，到2030年，這一比例將達到74%。

同樣的問題也出現在多個歐洲國家。據英國廣播公司（BBC）等媒體報道，到今年一季度末，法國公共債務已達3.345萬億歐元，相當於GDP的114%。英國目前的公共債務總額約為2.9萬億英鎊，相當於GDP的96.3%。美國“政治新聞網”稱，歐盟中有6個國家債務總額超過了它們每年的經濟產出，包括法國、意大利、希臘、比利時、西班牙和葡萄牙。意大利都靈大學經濟學名譽教授科隆巴託今年6月發文介紹説，平均而言，歐盟國家的債務佔GDP之比為81%。從歷史上看，政府公共債務達到GDP的60%就可能失控並引發危機，而這是目前波蘭、匈牙利和捷克等財政較為審慎的歐盟國家債務與GDP的平均比率。

“歐洲正處於另一場金融危機的邊緣。”據美國“政治新聞網”報道，默茨今年2月就警告説，因為歐盟各國政府債務太多，“下一次金融危機肯定會到來，這將是一場主權債務危機。我們不知道它什麼時候會來，不知道它會從哪裏來，但它會來的”。

“如果不改變政策，福利制度將崩潰，不是在我的有生之年，而是在你們的有生之年。”比利時《布魯塞爾時報》稱，該國首相德韋弗10月7日在根特大學的一場演講中對該校學生髮出上述警告。他強調，支撐歐洲養老金、醫療保健等福利的經濟基礎已不再可持續。去年11月，英國《每日電訊報》發表題為《為何歐式福利主義的太陽正在落山》的文章稱，歐洲央行行長拉加德當時表示，除非歐洲國家能夠扭轉數十年來的相對衰退，並能像美國一樣在科技領域取得巨大成功，否則其疲弱且缺乏競爭力的經濟可能會面臨資金枯竭的風險，無法為它們龐大的福利制度提供資金。

據英國《每日電訊報》近期報道，過去20年，美國生產率的增速是歐元區的兩倍。在美國，每小時的產出增長了1/4以上，而在歐元區，這一數字還不到13%。與此同時，歐洲的養老負擔正在加大。在西班牙、德國和法國，超過1/5的人口年齡在65歲以上。在意大利，幾乎有1/4的人達到了這個年齡。

“福利陷阱正在吞噬歐洲經濟”

《布魯塞爾時報》介紹説，歐洲廣泛的福利制度是在二戰後出現的，是介於共產主義和不受管制的資本主義之間的中間道路。據美國全國公共廣播電台報道，歐盟國家通常為民眾提供免費醫療、長期失業支持等福利，這些國家的共同信念是國家有責任照顧公民，這已經成為一種共同文化和歐盟的支柱之一，並將20多個不同的國家民眾團結在一起。

“福利陷阱正在吞噬歐洲經濟”，英國《每日電訊報》近期直言，英國並不是唯一入不敷出的國家，對福利的依賴也給法國和德國帶來了毀滅性的打擊。德國《商報》稱，該國去年的福利支出高達1.3萬億歐元，僱主和僱員共同承擔的社會保障費用大幅增長，加上高昂的能源成本，所有這些正在限制企業的競爭力。

據英國《每日電訊報》等媒體報道，英國的福利體系龐大而昂貴，其設計初衷是建立一張“安全網”，確保沒有人跌破最低生活保障線，然而該體系已經發生扭曲。英國納税人聯盟的研究顯示，該國大約每10人中就有一人領取個人獨立金，這項福利原本用於支持長期健康受限者，但焦慮、抑鬱等心理健康問題正成為申領的主要原因。若這一趨勢持續，到2030年僅健康和殘疾福利的年度支出就將飆升至1000億英鎊。英國政府數據顯示，該國16至64歲勞動年齡人口中約有1100萬人未就業，其中失業人口僅為167萬，其餘約912萬人被定義為“經濟不活躍人口”，這些人中很多人都是因為“健康原因”無法工作。勞動力減少帶來連鎖反應：政府税收下降，福利支出增加，接受福利羣體消費力有限，商業經濟活動受挫，進而打擊企業僱傭意願，由此形成惡性循環。

歐洲多國都提出了福利制度改革措施。據BBC、《布魯塞爾時報》等媒體報道，英國此前計劃通過提高特定福利申領門檻來削減福利支出，以此激勵無業人羣重返勞動力市場，“讓英國重新運轉”。德國聯盟黨（基民盟/基社盟）希望與聯合執政的社民黨一起進入“改革之秋”，其中公民津貼成為改革的焦點之一，這是為失業者、窮人以及殘疾人等弱勢羣體提供的社會福利資金。未來，領取者如果拒絕工作或未盡全力尋找工作，將受到更嚴厲的懲罰。根據德國政府數據，2024年公民津貼領取者總數約為540萬人，去年的發放總額約為470億歐元。比利時首相德韋弗提出的方案包括延長工作年限、提高就業率和削減公共開支等。不過，他認為真正的挑戰在於歐洲層面，呼籲歐盟充分釋放其經濟潛力，尤其是完成單一市場。

在歐盟層面，歐盟委員會主席馮德萊恩此前希望加大對收入超過1億歐元的公司徵税，以為歐盟項目提供資金，並償還新冠疫情時期的債務。美國“政治新聞網”稱，該計劃墨跡未乾就遭到歐盟多國反對。歐洲人民黨議員霍梅爾説，這項税收“與我們加強歐洲企業競爭力的努力形成反差，尤其是中型企業”。她表示，歐盟正通過一個龐大的競爭力基金來積極支持這些企業推動創新，並加強歐盟作為“有吸引力的全球投資中心”的地位。

“削減開支正在強化右翼民粹主義”

歐洲多國政府的福利制度改革遭遇到不小的阻力。據《歐洲時報》、英國《衞報》、德國《時代週報》等媒體報道，在默茨呼籲改革公民津貼後，德國社會福利聯合會批評稱，這是在破壞社會凝聚力的基礎。德國社民黨傳統上將自己視為福利制度的捍衞者，因此很可能不願支持大幅削減福利。該黨青年組織的負責人蒂爾默對德國《斯圖加特日報》表示，如果改革的核心思路只是削減福利，那麼“社民黨會寸步不讓”。

英國政府的改革在推進過程中遭到了工黨內部的強烈反對。今年6月，超過100名工黨下院議員提交修正案，要求暫停執行福利削減法案，尤其反對收緊個人獨立金申領資格的措施。在強大的黨內壓力下，首相斯塔默被迫讓步，宣佈新出台的嚴格資格標準僅適用於新申請者。這一舉措大大削弱了原本預計的財政開支緊縮效果，使政府在福利制度改革上陷入兩難。

雖然歐洲多國政府認為福利制度改革刻不容緩，但很多民眾卻認為削減公共開支會讓他們本已拮据的生活更加捉襟見肘。美國“歐亞評論”新聞網等媒體近期稱，德國1000萬養老金領取者每月生活費不足1100歐元，低於貧困線，他們被告知要勒緊褲腰帶。柏林一所高校的社會學者沃爾克里對《環球時報》駐德國特約記者表示，伴隨着多重危機，福利削減已是歐洲的普遍現象。以前連德國大學生也可以申請住房補貼，還有資料費等種種補助，現在基本都沒了。現年57歲的英國作家哈迪此前一直是工黨的鐵桿支持者，但她對《衞報》表示，自己以後將不再支持該黨。“我擔心工黨政府正在進行不必要的福利削減。人們真的很痛苦。”她説，當政府宣佈削減個人獨立金時，她的一些殘疾朋友感到崩潰。

很多歐洲政治力量、社會組織以及民眾認為，應該加強對企業或者富人徵税，以此增加政府收入。不過，“歐亞評論”新聞網稱，多國政府拒絕對富人或公司徵收新税，一些國家還繼續向烏克蘭提供援助。該媒體提醒説，當主流政黨採取的政策使普通民眾處境惡化時，極端主義運動就會蓬勃發展。像德國選擇黨這樣的極右翼政黨已經獲得了支持，尤其是在德國東部。它們傳遞的信息很簡單：停止資助對外戰爭，恢復國內福利，把德國人放在第一位。 

德國《法蘭克福評論報》也表示，政府計劃中的社會福利削減措施正在強化右翼民粹主義。德國經濟研究所所長弗拉茨舍爾認為，改革應該側重於更好地協調福利支出和減少官僚主義，而不是全面削減公共支出或污名化受影響人羣，否則改革可能會失敗，併為極右翼政黨帶來更多支持。德國漢斯·伯克勒基金會旗下的經濟與社會科學研究所最近開展的一項研究也表明，削減公共開支正在強化右翼民粹主義：德國選擇黨在2025年聯邦議院選舉中取得不小的進展，尤其是在那些人們感到被社會拋在後面的地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