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環時深度】兩年換5任總理,法國中間派為何力量消減
作者:尚凯元 岳雯
【環球時報駐法國特派記者 尚凱元 環球時報特約記者 嶽雯】編者的話:法國政壇今秋再度陷入緊張。勒科爾尼總理一個月內經歷數次權力“過山車”,其領導的新政府上週勉強挺過不信任動議投票,但將於10月24日開始的2026年預算案審議,仍如巨石般懸在馬克龍總統帶領的中間陣營的頭頂。自2017年以“超越左右”姿態打破傳統黨派格局,馬克龍領導的中間派一度成為法國政治權力中樞。但在2022年、2024年兩次國民議會選舉後,中間派政府陷入“懸浮執政”困境,左、中、右集團“三足鼎立”,中間派政治力量逐步消減、喪失主導地位。近兩年,法國政府已更換5位總理。在歐洲,有悲觀者擔憂,法國政局不穩不僅削弱其自身,也危及歐洲凝聚力;但也有樂觀聲音認為,政壇震盪反而為法國提供了重塑政治文化的契機。
“削減赤字”和“安撫民意”的不等式
10月16日,法國總理勒科爾尼在國民議會投票中以18票之差險些被罷免,勉強躲過兩項不信任動議。此前他在短短一個月內已經歷了數次權力“過山車”:9月9日被總統馬克龍任命為總理,10月6日因組閣受阻遞交辭呈,10月10日再度受命組建“勒科爾尼二世政府”。如今雖暫保職位,卻仍需闖過10月24日開始的2026年預算案審議的關口。
面對來自左右兩翼的雙重不信任動議,勒科爾尼被迫宣佈“暫停養老金改革”,以換取法國社會黨多數議員在投票中棄權。此舉穩住了局勢,卻被輿論視為以短期妥協換取政治生存的權宜之計。社會黨領袖奧利維耶·富爾雖然稱此舉“避免了更大危機”,但仍強調議員“棄權並不等於支持”。養老金改革原為政府財政整頓的核心手段,其擱置意味着削減赤字的目標更難實現。勒科爾尼必須在預算案中拿出新的資金方案,以平衡社會訴求與歐盟財政要求。
法國《世界報》形容稱,勒科爾尼在議會講台上“體驗了修士般的孤獨”——在他本應獲得支持的中間派席位上,空座連連;而左右兩翼議員輪番上台發言,迫使議長婭埃爾·布朗-皮韋不斷敲槌維持秩序。勒科爾尼警告道:“要麼展開真正的辯論,要麼就讓國家陷入危機——選擇在你們。”他指責反對派“綁架預算程序”,並呼籲恢復理性。然而,表決結果剛公佈,法國左翼政黨“不屈法國”隨即宣佈將提交第三份罷免共和國總統的提案。
中間派與左右、極左極右之間的分歧難以彌合,原因是多重的。首先,《世界報》報道稱,法國政壇長期呈現“多數總統”局面,即總統選舉的勝利往往直接帶動其政黨在隨後的議會選舉中獲勝,從而掌握議會多數。即便在中間派失去主導地位之後,左派和右派的議員也未能通過跨黨派聯盟有效制衡總統。
此外,法國當下的政治文化本身並不利於共識建設。《世界報》認為,與一些北歐國家或德國等的多黨制不同,法國長期缺乏跨意識形態聯盟的傳統,妥協文化在法國精英中相對少見。儘管馬克龍呼籲“逐條協商”,推動合作立法,但各黨派對核心選民承諾的堅持,使全面聯盟難以形成。
與此同時,經濟問題使政治危機雪上加霜。法國公共支出佔國內生產總值(GDP)近六成,財政赤字率長期超過歐盟3%的上限。能源轉型、社會補貼、地方財政與公共醫療支出均令財政壓力持續加劇。暫停養老金改革雖可暫緩社會緊張,卻降低了削減赤字的可行性。一旦預算案涉及增税或削減地方撥款,政府勢必再度面臨抗議浪潮。就這樣,中間派政府被困在“削減赤字”與“安撫民意”的不等式之中。
法國曆史學家吉爾·理查在《世界報》撰文稱,法國正經歷一場前所未有的民族認同危機,長期的結構性失業、經濟不安全感與社會撕裂,讓曾經支撐法蘭西共和國的基石正逐漸瓦解。
僅13%的法國人自認為是“中間派”
法蘭西第五共和國自1958年成立以來,其制度設計以強化總統權力為核心,旨在克服第四共和國時期議會分裂、政府頻繁更迭的弊病。然而,儘管總統擁有解散國民議會、任命總理及在危機時行使非常權力等憲法工具,政府仍須依靠議會多數才能有效運作。歷屆總統多出身於傳統的左右兩大陣營——社會黨和共和黨,憑藉深厚的社會基礎與組織動員能力,長期主導法國政治。
這一“左右共治”形成了法國半個多世紀的政治常態。左翼強調社會公正與再分配,右翼捍衞市場自由與國家秩序。政治權力在兩者間週期性輪替,形成穩定的雙極格局。相較之下,中間派長期被視為“缺乏激情與立場”的“折中派”,在權力結構中充當調和者而非主導者。
2017年,馬克龍的崛起打破了這一格局。他成為第五共和國曆史上首位以中間路線贏得總統大選並獲得議會多數支持的領導人。這一“政治突圍”源於多重條件的匯合:其一,傳統大黨信任崩塌,左翼的社會黨在奧朗德任期內因路線模糊與內部分裂失去社會基礎,右翼的共和黨則因候選人菲永妻子“吃空餉”醜聞而信譽受損;其二,法國選民普遍厭倦長期的左右對峙,對“超越分歧”的政治敍事產生共鳴。
馬克龍本人曾任經濟部長,既具技術官僚氣質,又能以改革者自居。他善於跨派別整合,吸納來自社會黨與共和黨的温和派,以“既非左、亦非右”的姿態贏得了公眾期待。他主張以務實取代意識形態紛爭:在社會領域倡導開放與平等,在經濟政策上推行減税、放寬勞動法規、鼓勵創新投資;在國際層面則強調重振歐洲一體化。這種兼容社會自由主義與市場改革精神的“混合式治理”曾一度令中間派躍升為權力中心。
然而,所謂“馬克龍式中間派”並非傳統意義上的中間政治。它既非前總統德斯坦倡導的自由主義,也非貝魯代表的基督教民主,而是一種以總統個人為核心的“馬克龍主義”。什麼是“馬克龍主義”?馬克龍所屬復興黨議員夏爾·羅德韋爾稱:“它代表自由派經濟政策、堅定的親歐立場、推動國家改革的決心,以及在安全問題上的強硬態度。”
法媒分析稱,中間派“政治突圍”的背後也暗藏隱患。2017年成立的“共和國前進黨”(今天法國復興黨的前身)在國民議會取得絕對多數席位,卻缺乏穩固組織與思想根基,更像一台“總統競選機器”,而非制度化政黨。因此,隨着馬克龍這一核心人物聲望的起伏,該黨派迅速顯露出其脆弱性。
2022年國民議會選舉後,馬克龍領導的中間派失去絕對多數,被迫在特定議題或個案中與其他政黨聯盟。2024年提前選舉進一步固化了法國政壇“三極格局”:左翼聯盟、中間集團與極右翼“國民聯盟”並立,中間派不再佔據優勢。
在總統解散議會後,中間陣營內部裂痕加深。前總理愛德華·菲利普公開呼籲提前舉行總統選舉並宣佈參選;另一位曾被視為馬克龍得力助手的前總理、現復興黨秘書長加布裏埃爾·阿塔爾日前也公開表示:“和許多法國人一樣,我已無法理解總統的決策。”《世界報》稱,“中間陣營內部競爭已經開啓”,各派政治機器已為2027年的權力之爭各自築牆、分化運作。
法國《費加羅報》今年5月援引該國民調機構Odoxa-Backbone的調查稱,82%的法國人認為“馬克龍主義”將在馬克龍任期結束後消失,僅有40%的人認為它構成一種真正的政治思潮。調查顯示,即便在復興黨內部,也有59%的支持者認同這一判斷。此外,自認為屬於“中間派”的受訪法國人的佔比僅為13%,《費加羅報》將此趨勢稱為“左右分野迴歸、中心塌陷”,報道認為法國社會的政治自我定位未來將回歸傳統的左右軸線。
“可能孕育出更具合作性的政治模式”
任期至2027年的馬克龍多次強調,他將完成本屆總統任期。法媒“大對話”網站刊文稱,在左、中、右“三極對峙”時代,“中間派面臨的最大挑戰,是在‘後馬克龍時代’如何保持統一。這些繼任者雖在‘馬克龍主義’框架下成長,卻缺乏真正以妥協平衡為核心的中間派政治文化。”文章認為,2024年國民議會解散揭開了法國中間派的深層裂痕,權力競爭、路線分歧與個人野心讓法國人擔憂其是否會重蹈奧朗德任期末社會黨的覆轍。
與此同時,中間集團的外部環境更為險峻。有觀點認為,法國依舊是一個“意識形態驅動政治”的國家,中間派必須面對左右兩翼的民粹浪潮——這些力量以簡單化的口號和情緒化敍事贏得民心。在這種氛圍下,“既不革命也不反動、只求理性與穩健”的姿態已難打動選民。
“大對話”網站分析稱:“中間陣營若要重建信任,必須擺脱行政化與個人化慣性,提出能激發社會共鳴的新敍事與改革方案。若繼續陷於派系鬥爭與空洞綱領,中間派或將碎裂成若干小黨,只能依賴選前聯盟維繫生存。”文章認為,2027年總統選舉前,能否在一位候選人下實現團結,將決定中間陣營的命運。而當維繫體系平衡的核心人物退出舞台後,這個中央集團能否延續,仍是法國政治最大的未知。
西班牙《國家報》評論稱,制度和金融危機不僅削弱了法國,也危及歐洲凝聚力。在歐洲多國極右翼政黨崛起的背景下,法國作為歐洲一體化進程中的支柱力量之一,其新政府的實力至關重要。
巴黎第一大學政治學教授洛伊克·布隆迪厄接受《世界報》採訪時分析稱,法國新一屆國民議會“並不比多數歐洲國家議會更難治理”,相反,它為法國提供了一個擺脱長期以來“拒絕協商與對話”政治文化的契機。他認為,本屆議會由3個規模相當的政治集團構成,這實際上符合比例代表制的邏輯。如果按照第五共和國的框架衡量,它似乎“無法治理”;但如果與德國、意大利等實行混合制的議會相比,這種局面並不異常,反而可能孕育出更具合作性的政治模式。
布隆迪厄強調,問題不在制度,而在政治文化的轉型。“歷史告訴我們,政治文化不會在幾天內改變。如今,沒有任何陣營能單獨推動法國社會的深刻改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