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新加坡國際電影節專輯 《越與南》:礦洞裏的隱秘烏托邦 | 聯合早報
zaobao
從他耳朵掏出一大塊耳屎之後,他的第一句話是:“你走之後,我還怎麼能聽得見?”
越南導演張明貴的電影《越與南》因其對國家的“負面刻畫”在越南被禁,被認為是敏感議題,卻被張明貴温柔地娓娓道出對這片土地的觀察與關懷。本片入圍坎城影展一種注目單元,也獲得了新加坡國際電影節的最佳導演獎及國際影評人協會獎。
電影中的越與南,看似是兩個人物,卻可以被視作不可分割的一體。他們既是情侶,也是彼此的鏡像,卻因為不同的選擇,他們的命運分裂成兩條軌跡,儘管到最後仍殊途同歸。張明貴通過細節的設計以及簡潔有力的鏡頭語言,暗示他們的一體兩面:無論是工地制服使兩人的外貌相像,或是兩人的背景如出一轍(兩人都是礦工,也都失去了父親),情侶之間的默契也導致他們的動作、習性變得相似。尤其是海灘散步的場景中,兩人原本是一前一後,隨着走在前頭的人停步彎腰撿起貝殼,兩人改為並肩而行,從攝像機的角度看就彷彿兩人的身影匯成了一人,之後再慢慢拉開距離,又變成了一前一後,不過他們的步調一致,就像是彼此的影子。從頭至尾電影沒有清楚指認哪一個角色是越或南,而這種身份的模糊性一直延續到片尾字幕,越與南的角色並未分開署名,而是合為一體(Viet/Nam)。
電影中的越與南。(EpicMedia圖片)
乍看之下,電影更注重在其中一個角色及他的家庭,而另一個角色像是退居到暗影裏,但若將越與南當作一個整體,這個“母親”就是兩人共享的,使她增添了一種抽象的色彩,變成一個角色符號。因為遍尋不到丈夫遺骨而一直被夢魘所擾的母親,以及在戰爭中失去了一條胳膊的父親的同袍,代表着越戰時期留下的心理和生理創傷,具象化了被歷史陰霾籠罩而無法向前的現在。
《越與南》中探討的多重主題被“挖”的意象連接在一起:從伴侶耳朵裏掏出一大塊黑透了的耳屎,又將它吃下去——原始的情動瞬間帶出了挖礦對身體的侵害之深。挖墳更與挖礦的動作形成對照。他們看着通靈者挖出一塊黑土,卻告知一户人家那是他們苦苦尋找的親屬遺骨;而母親尋着夢魘帶着他們到一棵樹前,結果挖出了越戰時期留下的地雷。這種諷刺更道出了那一代人在戰爭之後,無法療愈的創傷和無從安置的情感。這些仍然感受着戰爭餘波的人們,也面對着被嚴重污染的環境及混沌不明的前途。身為礦工的越與南深入土地,正如國家的集體記憶和創傷被深埋在地底,而如此深植於土地的他卻籌劃着偷渡到歐洲,找尋其他的出路,是一種縱向的逃離。
張明貴尋着縱橫兩個脈絡,探索越戰後依然未癒合的傷疤以及年輕一代去與留的問題。《越與南》似乎設置了多種二元對立,但這些對立在張明貴的敍事中並非涇渭分明,而是編織成一張曖昧的、充滿張力的網。
就像是越與南在礦洞裏相擁,赤裸的肉體枕在漆黑如墨但星星點點反着光的煤石堆上,明明是窒息髒污的環境,竟然被拍出了漂浮在星空中,輕盈遼闊的感覺。幽深的礦洞是侵害身體的惡劣環境,卻也是在還無法接受同志戀愛的傳統國家中,隱秘的烏托邦。
或者就像結尾處,明明讓人感覺絕望,卻配上敍説着鄉野傳説的畫外音,使故事稍稍掙脱現實的桎梏,注入了一絲渺茫的希望。在映後座談中,張明貴分享原本的旁白中,國王將“他”(被放逐而瀕臨死亡的王子)接回王國,被演員誤説成了“他們”,導演選擇保留這個只有聽得懂越南話的觀眾才會發現的細節,讓這個傳説中的幸運的庇護,悄悄延伸到越與南兩人身上。
《越與南》的故事設定在911事件發生的時期,電影中礦工在談論新聞時説:“那兩棟建築的地基有百米深,卻還是倒下了……”而礦工進入礦坑,要比百米更深。雖設定在2001年,電影中也影射了2019年發生的貨櫃慘案,時空的模糊導致電影生出一種“永恆性”,《越與南》非線性的敍述在過去與現在,虛與實之間跳躍,揭露的是導演對越南的不同關懷,它並不是結構嚴謹、意義分明的電影,就如時而像星空,時而像煤礦的混濁地底,這樣的混沌更令人着迷。
**作者簡介****四腿:**一隻電影系畢業生,大膽地懷抱拍片的企圖心,常常困擾自己的一個問題是:什麼才算是新加坡電影?很多時候我們都被提醒,不要偏離本土,be local!才能展現真實,但“本土”又是什麼?新加坡的地方環境、語言的混雜、多元種族的代表、新加坡人關心的議題?帶着這個問題,開始看所謂的“新加坡電影”怎樣的五花八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