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海彬:夢 | 聯合早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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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幾個月的勞累,連日的失眠,已讓她瀕臨崩潰。所以當她踏入病房,看到母親在病牀上沉睡,太陽穴上貼着制夢儀器,淚水就湧出了她的眼眶。
女兒在病牀前坐着,木然地盯着眼前的浮空投影玩線上遊戲,和往常一樣無視她的存在,無視她的淚水。16歲的女兒總是對她擺出毫無表情的表情,她見過女兒在同學們面前歡愉無比地開懷大笑,而女兒從未給予她那樣的笑容。女兒總是一副自己什麼都懂得的樣子,作為母親的她總是用盡力氣不讓自己失去身為母親的尊嚴。她日日都在和女兒作戰,她總是覺得自己站在懸崖邊緣一腳懸空地掙扎求存。
她每天都在輸。
她指着病牀上的母親,厲聲問女兒為什麼讓外婆使用制夢儀器,那是誰買的制夢儀器,為什麼沒問過她就讓外婆使用制夢儀器。她的聲音顫抖,她本不想讓女兒察覺自己情緒的波動,在這場戰爭中,誰表露情緒誰就輸了。但她失控了,今天將會是她跌下懸崖峭壁的日子,她知道。
女兒回應,嗯。就那麼一聲。這是難得安靜的病房,除了自己母親躺着的病牀,病房裏還有三張病牀,一張空置着,另外兩張躺着兩位老者,看起來比自己的母親年齡更大一點。有一位在吃粥,有一位在直愣愣地盯着懸掛在眼前的浮空投影觀看無聲的電影。
她按下了鍵,布簾無聲地滑過,迅速圍起了母親的病牀,將母親的牀位與其他病牀分隔開來,把她和女兒和自己母親的世界圍起來。醫院病牀的布簾隔音效果甚好,據説是為了護士在為病人打針喂藥時不讓其他病人聽到任何痛苦的聲音,但這也只是據説。誰也不知道真正的原因,也許連醫生和護士都不知道。
她看不透女兒的心思。女兒漠然地看了她一眼,復又盯着眼前的浮空投影。女兒擺出一副有恃無恐的樣子,她感覺自己的腎上腺素急速上升,她提高聲量命令女兒,把外婆頭上的制夢儀器拿下,現在,拿下來。
女兒依然看也不看她(女兒知道這是對母親最有效的攻擊),低聲回應(女兒知道自己還不能徹底惹惱母親),説制夢儀器是自己用打工賺來的錢買來送給外婆的。
她踏步上前關掉了女兒眼前的浮空投影。女兒用充滿怨恨的眼神瞪着她。她發現女兒的眼神很是熟悉,遂想起了那是她母親的眼神。如今母親躺在病牀上沉睡,再也不會給她這樣的眼神,然而她的母親莫非是以女兒的存在在繼續折磨她,她難不成得繼續受着這眼神的折磨,一直終老,一直至死麼。
女兒説,是外婆要的,外婆向她要求制夢儀器,外婆説她晚上睡不着,外婆説醫院裏有鬼,外婆説她晚上被鬼吵得睡不着。有了制夢儀器,她可以好好做美夢,就可以高枕無憂了。
她不禁提高聲量(她知道一旦提高聲量,她就輸了,女兒總是以平穩的近於冷酷的語調和她説話,所以女兒總是處於不敗),她説這樣的鬼話你都相信,外婆什麼都不懂,制夢儀器不是這樣用的,你對外婆的病情一無所知,外婆年紀多大了你難道不知道嗎,外婆的意識已經比從前虛弱,制夢儀器會干擾人腦電波,制夢儀器對人腦的影響究竟怎樣目前尚且無人得知,政府已經在呼籲大家小心使用制夢儀器,而你竟然讓外婆戴上這個儀器,你可不可以用用腦。
她説了很多話,她當然也可以什麼也不説,直接把母親的制夢儀器關掉。但她要女兒親手去做。
她的臉頰很燙,頰上的淚水很冷,她的眼眶又泛淚了,她抿着嘴,不讓嘴唇顫抖。
女兒冷冷地望着她,靜靜地對她説,外婆每次説,很痛,很痛,你只跟她説,沒事。外婆一直説自己不想留在醫院,你就只説你是在為她好。外婆説看到鬼,你只懂得叫外婆不要那麼誇張。你從來沒有聽外婆的話。你到底是不是外婆的女兒。
好一陣子,誰都沒有説話。
當她終於開口時,她發現自己胸口緊繃,使得她不能好好呼吸,於是她只能小聲地問女兒,給外婆戴上制夢儀器後,女兒到底給外婆制定了什麼樣的夢境。
女兒一字一頓地説,外婆選擇了自訂設置—— 外婆選擇自主選擇夢境。
她腦袋嗡的一聲,眼前發黑,她以為自己要暈過去了,但很快地她又看得見了,看見了眼前抿着嘴、神情倔犟的女兒。真像,她再一次發現,女兒和母親好像。
她幾近發狂,很想問女兒,為什麼讓外婆自主選擇,外婆要是心情不好,那就給外婆選一個海灘夢境,或是草原夢境,或是賭場夢境,什麼都好,為什麼非要讓外婆自主選擇。她想對女兒大吼,別讓外婆做夢,外婆一生都只會做無聊透頂的夢。
她胸口隱隱發疼。她低聲對女兒解釋:有人因為使用自訂設置而深陷夢境,無法醒來;即使醒來後,也因此無法分清夢與現實。這樣的新聞你不知道嗎。她問女兒,讓外婆陷入這樣的危險,女兒知道自己做了什麼嗎。
因為可以在夢中自主選擇自己想要的夢境,於是好些對現實不滿的人們寧願沉醉在夢中。他們享受着一切依循己願的種種美夢,並且宣稱這是他們選擇的理想生活方式,他們有權選擇自己所要的生活。政客大力反對,商家打鐵趁熱地大量售賣制夢儀器,法律還未能約束這個新科技所帶來的種種影響,道德界限被這項新科技徹底瓦解,科學家發現好些被喚醒的人們對現實世界產生更多的怨恨,面對着自身無法掌控的世界,有好些人選擇了自殺。女兒説,這些新聞事件,她都知道,但外婆是末期癌症病人,就快死了,媽媽為什麼不能在外婆臨死前過上一些好日子。
女兒義正嚴辭,好像外婆從未過過好日子似的。
她不知該用什麼策略對付女兒了。倘若理性爭辯,她懂得未必比女兒多;倘若強硬打壓女兒,女兒會以各種更暴烈的方式報復,而女兒當然可以這麼做,女兒畢竟是個16歲的少年,她這麼一個41歲的成年人早已失去了無理取鬧的權利。
她腦子飛快地打轉,她擦拭自己的淚水,看着病牀上的母親。母親嘴角下垂,眼皮下的眼珠在緩緩地動。母親平時總是一臉嚴肅,不苟言笑,此刻雖然雙眼緊閉,卻是容光煥發。誰都看得出來母親正做着好夢。她胸口一緊,深深吸氣時胸口像是被細針大力刺了一下。
女兒説,外婆不喊痛,也不怕鬼了,連日來在病牀折騰,如今終於可以安睡,這樣不好嗎。
這是女兒勝利的宣言。説完,女兒一屁股坐在病牀邊的椅子上,重新開啓浮空投影,繼續玩遊戲。
她對玩遊戲的女兒和躺在病牀上的母親説,好啊,妳們都開心快樂,妳們贏了,妳們就一起開心快樂吧。説完,她感覺自己像是一個16歲的少女。
她跨步走到母親身邊,想要取走母親太陽穴上的制夢儀器。那儀器散發着柔和的藍光,照映在母親的額頭和稀薄的白髮上,母親像是頭頂發光的天使。
憑什麼母親可以那麼安詳自在。她伸出手,結果又把手收回去。女兒沒有理會她,戴上了耳機,沉浸在自己的遊戲裏。
她盯着牀上的母親,狠狠地對母親説,我知道你在做什麼夢。
那是你對我説過無數次的夢。
在你的夢裏,你和你那乖巧聽話的女兒共處。你想要的,她都會為你去做。妳的女兒很乖,她上小學時不會去踢球玩泥土弄破校服,她會用娟秀的筆跡填滿每個考卷,年年給你考全校第一。她不會在中學時和朋友們逃學、抽煙、偷東西,她是全校模範生,是各項全能,每次家長會都能讓你感覺驕傲。她考上了你為她選擇的理想學府,並且從未在求學時交男友。她每晚總是孜孜不倦地温書至深夜,讓你心疼她,讓你情不自禁地對她愛得極深。她以卓越的成績畢業,投入了你希望她從事的行業,嫁給了妳滿意得不得了的女婿。你那乖巧聽話的女兒沒有離婚,不必費心費力地去爭取孩子的撫養權,無需讓你和她一起日日夜夜為孩子和生活奔波勞碌。你從來不用抱怨她,你不用怪責她從小不聽你的話,你不用怨恨她在人生路上總是做出錯誤的選擇,你不用一天到晚埋怨自己命苦。
她不再説話,手按胸口喘着氣。她想關掉制夢儀器,算是報復母親。她想在母親面前大喊,求求你不要再做夢了,我才是你的女兒,我才是。她想對母親説你看看我,你從未好好看我你知道嗎。她想對母親説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她也想對母親説你既然那麼喜歡做夢那麼你就永遠永遠沉浸在你的美夢裏再也不要醒來了吧。她想對母親説讓我戴上制夢儀器,我也要做夢,在夢裏我和愛我的媽媽一起開心地成長,我們幸福快樂又美滿……
她發覺喉嚨微微發疼,原來她用盡力氣在對着沉睡的母親高喊。她自覺地瞥了女兒一眼,女兒依然在打遊戲,對她的發泄毫無意識,眼角折射出那麼一絲醫院蒼白的微光。她忽然想起女兒也有制夢儀器。
想到這裏她的心忽然發冷,整個人像是墜入冰窟。
她想問女兒,也不想問女兒…… 女兒每晚戴上制夢儀器入眠,是否也選擇了自訂設置。
一股憂傷湧上心來,使得她手腳發軟。
她伸出手,啓動按鍵。
隔音布簾無聲地滑開。對面病牀上的老者還在吃粥。另一位已沉沉睡去,他眼前的浮空投影還在播放着電影。
她對女兒揮手,問女兒想要吃什麼,她去給女兒買午餐。她不認得自己的聲音。女兒掏出了耳機,回答説想吃麪,又戴上耳機玩起遊戲。她認不出女兒的聲音。
她走出病房,乘電梯下樓,走進食閣,站在麪攤前,看了很久很久,什麼也看不到。
她走出食閣,走出醫院大門。
天正下着綿綿細雨,她的胃一陣絞動,她蹲在路旁,在草坪上嘔吐。有人來問她需要幫忙否,她向那陌生人擺擺手。
好一陣子才把胃裏的清水都嘔幹。
她緩緩站起來,背部已經給細雨浸濕。
整座城市的人們都在科技的幫助下做着各種各樣的美夢,而她是唯一沒有夢的軀殼,正在腐爛,身上每個毛孔都在散發着難聞噁心的氣味。
她帶着刺鼻的氣味漫無目的地走着,沒多久便走到了離醫院不遠處的一個安靜角落。那裏有長凳,長凳後面有大樹,一旁有斑駁失修的噴泉。
她坐在微濕的長凳上,低着頭,一動不動。
大樹上,細雨敲着樹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