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作的女演員 戲裏戲外提煉生命 | 聯合早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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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家都説,演員就是棋子,隨便導演想放哪裏就放哪裏。”30年後還能讓3000人到大安森林公園邊哭邊跨年的楊貴媚也會這麼説。80後演員、作家連俞涵認為演員常處於被選擇的位置,等待接受任務,被選擇而去執行。然而,是那些寫作的女演員讓我們看見演員的主體性,她們是主體而非客體,工作是創作而非執行。跨越世代,虛實之間,她們在戲裏提煉生命意義。
2024年11月,張艾嘉全新散文著作《女兒》,和她監製並主演的電影《女兒的女兒》面世,比成為熱議話題更重要的是直觸人心。幾年前,她因侯孝賢一通電話走進這個故事,也擁有了女主角金艾霞的生命。雖和侯孝賢都是説故事的人,她發現兩人觀點的不同。“侯導看到《女兒的女兒》這個片名,第一個反應是:孫女的故事!我看到《女兒的女兒》的第一個直覺反應:這是所有女人的故事!”
女人真正的苦是什麼?
退休的金艾霞過着獨立自主的生活,每天早上起牀煮咖啡看股票,偶爾與好友跳國標舞。上有從美國回台灣的媽媽,輕微失智住在安養院,需要她前去探望伺候;下有女兒範祖兒,她計劃與女友到美國進行人工受孕,母女倆性格不合而經常爭吵。直到女兒與伴侶雙雙在紐約車禍過世,金艾霞突然成為女兒胚胎的合法繼承人。16歲時的金艾霞也曾意外懷孕,當時懵懂,只能由母親把女嬰送養。如今因為到紐約處理女兒後事,金艾霞與那個當年送養後在美國長大的Emma重逢了。她該如何面對當年送走的生命,以及女兒留下的這個生命?
張艾嘉在揣摩金艾霞的過程中,反思快樂是什麼。如果沒了年邁的上一代,沒了愛唱反調讓人操心的下一代,人生是不是就能快樂?一個女人真正面對的苦是什麼?沒答案。但她自覺在每一部戲裏,創造和養育另一個她——金艾霞不是張艾嘉,也不是編導黃熙,是許多女人的縮影,也是獨一無二的存在。
對侯孝賢來説,“女兒的女兒”的故事是孫女的故事,而張艾嘉看來,那是所有女人的故事。(互聯網)
對一些讀者而言,認識鄧九雲是因為她的長篇小説《女二》,但在這之前,她寫過散文隨筆和短篇小説,且總在這些剛硬的文學分類裏,把玩時空與敍事的邊界。《女兒房》是一個住所,又或一座劇場,沿路走下去經過客廳、浴室和書房,最終抵達女兒房。指月亮的T,身世遊移的U……字裏行間來來去去的人物和場景,帶讀者看見劇場和生命的恆常印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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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是演員朋友裏最早當媽媽的。女演員開始演媽媽,可以是新階段,也可能是噩夢,象徵不老神話幻滅。在《女兒房》裏,《最小的盒子》寫M認為演員要把自己拆解成大大小小的盒子,像俄羅斯娃娃一樣收納,依照不同角色選擇使用。有時候不打開那最小的盒子,是為了保護自己,怕裏面什麼都沒有——薛定諤的盒子。而M的小盒子以前只裝一顆碎碎的心臟,有了女兒後就改變了。那個後來在排練場跑來跑去的女兒,是M最好的表演老師。而S姐妹的爸爸説:“在劇場長大的小孩,早熟但不會變壞。甚至那些最壞的人生百態,他們都優先預習過了。”
張艾嘉以一本《女兒》,從走進金艾霞的內心世界,到回望自己的生命歷程,像角色筆記、演員日記,也像雙線敍事的故事集。她也在書中強調故事之必要:“文藝片是在説故事,我們每個人都需要好的故事來認識自己、認識世界。”相對於大舉佔據市場、感官刺激至上的好萊塢進口片,台灣本土文藝片的製作條件越差,競爭力越弱。好故事才能培養好編劇、好導演和好演員,甚至好作者與好讀者。
鄧九雲《女兒房》如同劇場時空,描繪來去劇場和生命的人物與場景。(互聯網)
演員需要強悍的內在
也許被動,也許不由自主,但在《説故事的人》裏,鄧九雲形容了演員的另一面:“演員需要強悍的內在,因為永遠都會被丟在第一線承受褒貶。”連俞涵則在散文隨筆《水豚工讀生》中,對常有的、刻板的問題做出解答:演員會不會假戲真做?不拍戲的時候都在做什麼呢?這些鏡頭下放大的生命和臉蛋,是怎麼拍吃、睡、哭和流汗,怎麼為了做角色功課而開始養貓,練習台語,開車,游泳和划船,在她的筆下一覽無遺。
穿梭於劇組和工作之間,連俞涵認為那是一種日常的缺席,重返生活需要花時間回過神來。演員就像特務,拿到資料讀完劇本,便擁有全新的名字、外型、身份、口音。狀態飄蕩流動,任務結束合約便銷燬;她傾向以單一項目區分工作,每一份工作沒有範圍和框架,維持嶄新而輕盈的心。“理所當然的,這樣個性的我,不太嚮往走入婚姻,人是流動的,找到能一起前進的人,無論對方能陪你走到哪裏,都不要理所當然覺得,那張證書和儀式以及當下的心意,能帶你走向永遠。”
《水豚工讀生》記錄演員連俞涵如水豚般慵懶自在,時而藏身角色,時而書寫、捏陶、烹煮,不同身份的轉換如同工讀生。(取自連俞涵臉書)
同樣可以在《水豚工讀生》裏觀察她與旁人的關係。其中一部劇,是想要送給外婆的禮物。自己和媽媽、外婆一樣沒辦法斷舍離的衣服,會無性繁殖般增長的衣服。外婆離開後,外婆家成了舅舅家。有一天她突然夢見有人要清理外婆的衣櫃,睡醒後馬上動念回去,挑揀幾件衣服作紀念。為免顯得小題大作,她的藉口是自己常拍年代戲,留着可能派上用場。
穿梭於角色之間
“活着的人畢竟才是真的生活在那個空間裏的人,所有的東西,也會慢慢變成接下來生活在裏面的人的模樣。”她自己也面對東西太多的問題。有時候是因為時間緊迫,只要看到日用品,都先一次買齊,整理梳妝枱才發現約有10瓶防曬霜,15條護唇膏;有時候是為拍片或角色,物件逐漸堆積如山。
終日穿梭於甲乙之間,不如學着做蛋卷。鄧九雲在《剛剛好的蛋卷》裏寫到那個等戲來,不得不先到早餐店打工的A。剛開始不是太乾變蛋餅,就是燒焦變薯餅,拍片機會來了又走。角色太熟會變老變油,好的演員只能優先過好生活。
連俞涵説:“也許演戲這個職業,並不是一個非常穩定的行業,一齣戲演完之後,也不一定知道何時會遇見下一個角色,有時多少會出現一些空隙。但我想當演員跟做陶很像,不能總等有角色來了,你才成為一個演員,而是在日常的每一天,都為了你是一個演員這件事,做點什麼。”
無論做了什麼,或被這個世界激發了什麼,甚至只是一個百無聊賴的情緒,都可以成為演員珍貴的創作經驗。“不演戲時,生活的每一刻,都變成光明正大地醖釀着什麼,也許會來到我眼前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