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欣:走完充實的人生 ——追憶作家林臻 | 聯合早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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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臻走了。走得那麼突然——至少對我而言是突然。剛剛從南太平洋島國飛回熱帶島國,正想找一天去拜訪這位“老哥”,怎知卻獲悉他已溘然長逝。幸好還來得及往靈堂見他“最後一面”:天人永隔的一面。
林臻和梁三白兩人是我華僑中學的學長——年紀大我10歲的學長。他們在華中同班,而我,則於10年後才步上武吉知馬五英里的山崗。我雖“遲到”10年,所幸校園風物依然,還能“在松柏高高的斜坡小路上”(梁三白《山水集》詩句)沐浴同樣温暖的朝陽,瞻仰同樣崇高巍峨的鐘樓。“山崗,永遠蒼翠着我的懷念”,三白在他的詩歌《山水集》中如是説。永遠蒼翠着華中學子共同的懷念的山崗哪……
也因此,雖然我比他們兩位年輕10歲,但在一起相聚時,除了時局和文學外,至少還有另一個共同的校園話題。
這些年來每逢飛回熱帶島國,我總會和三白一起約林臻閒聊。天南地北,一任話鋒馳騁。三白和林臻在友朋心目中是沉默寡言型的人,但吾等“三人行”卻興致盎然。數年前林臻身體還好,有時大家會找個飯館吃午餐,或到他家附近的實龍崗路上段享用潮州粥。即便他得了病在家中洗腎之初亦不例外。冠病發生後他身體漸弱,於是只在其家茶敍。
總沒料到去年三白忽然“不告而別”,説走就走。於是往林臻家的路上只剩我一人踽踽獨行了。告訴他三白離開啦,他默默無言,彷彿已對生死問題淡然視之。看他臉色蒼白身體漸弱,我問,還洗腎?當然還洗腎,那是我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啊。兩人於是陷入片刻的沉默。
林臻終於踵隨三白步向天國。一年一位老朋友。古人云死生亦大矣,豈不痛哉!問世間可有良藥紓解這樣的大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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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臻的確是我的“老朋友”。我“認識”他時自己還是不識愁滋味的少年——或者説是個大一點兒的“童年”。那時住在椰村甘榜。林臻和我的大哥莎笳、二哥宋雅是朋友,偶或到我家,我們幾位較小的兄弟姐妹總説“詩人來了!”當時卻也不知這位詩人是何方神聖,甚至對“詩人”這一稱謂亦有點懵懵懂懂——反正詩人就是詩人。
去弔唁他的時候提起這一節,林太太説,他年輕時候愛寫詩。
年輕的詩人長得怎麼樣,模糊的印象已讓歲月淹沒了。只記得那時他約莫20歲,膚色白皙而身材瘦削——大概詩人們年輕時都是這個樣子吧。我童年的記憶已漫漶,但林臻卻記得很清楚。成長後首次在李向家中見面談起往事,他笑着説:“你那時還是個小孩子呀!還記得你家前面有條臭水溝……”當時年輕,“臭水溝”這詞乍聽有點刺耳。幼時我總認為那是一條小河——通往大海的一條小河,而且並不臭(我大哥莎笳還以它入詩呢!),後來才恍悟林臻的話不過是開玩笑耳。
“長溝流月去無聲,杏花疏影裏,吹笛到天明。”
——笛聲已杳。曙色已熹微。朋友們都到哪兒去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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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漸喚回舊日記憶。真正“認識”林臻這位“老哥”,是上世紀70年代的事。那時開始在《南洋商報》的文藝版和生活版寫稿,並與老編李向交往。李向好客,常邀老同學和一些文友到他位於湯申路的家中歡聚。我忝為老中青三代文友中的“青”字輩,當然也因為與同樣身為古典樂迷的李向談得來,故常常受邀。林臻則為李向老友,更是李府嘉賓。有時這些“老朋友”又會“移師”至女詩人石君家,林臻當然也在座。甘榜舊日記憶線路,從此一接立刻接上。
而與林臻有較深入的接觸和了解,是1981年的事。
那年,台灣作家柏楊訪問新加坡時,向《南洋商報》建議編選一套《新加坡共和國華文文學選集》,獲得商報總編輯莫理光先生鼎力支持,並由副總編輯張道昉(李向)總攬其事,召集方修、林臻、梁三白、連奇、田流、葛凡、杜南發、風沙雁、周維介和蔡欣組成編委會。除了幾位編委自行組稿外,李向、林臻、梁三白、連奇、風沙雁、葛凡和我每星期日都聚合在一起討論與審稿。地點就在那時林臻位於大巴窯8巷的五房式住家。
一般在上午展開工作。作為主人的林臻最忙:必須身兼編選的任務與招待各位“編委老爺”。除了茶水點心之外,有時還包括午餐,而他卻似乎樂在其中。如果沒記錯,林臻主要是負責散文選。他寫得一手好文章,加上飽讀詩書學識豐富,並且思路敏鋭態度認真,往往能提供獨特而寶貴的意見。平日沉默寡言的林臻大概是屬於“慢熱型”的人,但與老朋友相聚時,話匣子一打開,八斗才華卻自然傾瀉而出。和這位老哥一起工作,作為“小弟”,我的確獲益不淺。就這樣打擾了林臻一家大概半年,選集終於宣告完工。
之後大家各奔東西。我偶爾會去林臻在加冷峇魯的公司找他——尤其是他為青年書局編選“仙人掌散文系列”那年(承他青睞,其中有我一冊)。——大家閒聊之餘,往往去明地迷亞熟食中心享用午餐。
接着數年,我成了“候鳥一族”,每年於熱帶島國和南太平洋島國之間往來穿梭,與他見面的次數少了。但每年回國,林臻、三白和我,總免不了來個“三人行”。
之後,不知怎麼就“三缺一”,再之後是“三缺二”……這似乎是人生少不了的“情節”。“故人云散盡,我亦等輕塵”,魯迅為其摯友範愛農之死寫了這樣的詩句。其實,在這世間(且別説“宇宙”),人,本來就是小得不能再小,輕得不能再輕的塵埃。任你自視多高多“重”,時間一到,仍免不了塵歸塵土歸土——誰能逃避生死的“天網”?
忽然想:林臻在天國裏,會否和李向、三白再次談文論藝,把盞言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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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自然又想起林臻的好友李向(張道昉)。李向於1998年去世。“仙人掌散文系列”中的《林臻卷》有一篇《道昉遺稿附記》,文章寫自己在1997年7月下旬往醫院探病,一進病房就發現李向“伏在牀邊的小桌子上寫作,身邊攤開一本蔡欣的新作《方寸天地》。見我到來,立即停筆,並把稿本和蔡著收進抽屜裏去,然後跟我談天……”
李向這紙遺稿如今由我珍藏。是我跟林臻要的。想起故友生前最後一刻還在病牀上為我寫評論文章,這份情誼究竟有多深多重?人生在世,有如此至交,庶幾無憾焉!
“仙人掌散文系列”是林臻主編的散文叢書,由新加坡青年書局出版。叢書共12卷,其中包括已去世的李向一卷。將故友的遺作列入叢書,可説是破天荒之舉。從中可見林臻如何念舊,以及對文學事業的盡心盡力。又,他編選這套叢書,本意是將島國擅寫散文的老中青三代作品融為一爐,可謂用心良苦。最後卻似乎吃力而不討好。
林臻年輕時曾在新加坡大學擔任圖書館管理員。這對向來愛好讀書寫作的他來説,可説是最理想的工作。何況於埋頭典籍的同時,他也得到新加坡大學中文系主任賀光中教授的賞識,於賀教授指點下修得極好的英文程度。
林臻很早即投入文學事業。除了孜孜不倦地寫稿,也曾主編《星洲日報》文藝副刊《青年園地》,擔任園丁,呵護文學花圃。後雖“改行”經商,卻仍孜孜不倦從事文學創作。
林臻的一生,除了為生活而經商之外,大部分時間都消磨在書卷和稿紙上:他是少數直到晚年仍不用電腦,屬於“爬格子的動物”。家中藏書豐富,其家人説,除了書架之外,他還在庭院中特地置一集裝箱收藏較次要而不忍丟棄的書籍。一個徹頭徹尾的讀書人——外加寫作人。
林臻在生命即將走到盡頭時仍執筆不停。《怡和世紀》8月號(第53期)刊載他寫上世紀50至60年代畫家鄭國偉先生油畫《拾魚》的《拾魚場景》一文。林臻非但熱愛文學,也喜歡繪畫藝術。早年他在報刊文藝版發表的評介日本20世紀著名畫家東山魁夷的大塊文章,即飽含藝術修養。
《聯合早報》記者陳宇昕日前為林臻去世所寫的報道曰,林臻尚有另一篇紀念已逝老友林清如的散文《乘願再來,老三!》將會在最新一期的《怡和世紀》刊登。讀其《拾魚場景》,思路仍極清晰。可見身體雖已將油枯燈盡,林臻的筆卻未曾“老”過。
林臻後來雖選擇經商,但並未因此棄文。龔定盦(ān)詩云“避席畏聞文字獄,著書都為稻粱謀”,其實上世紀六七十年代,好些文人恐怕也未能倖免於“文字獄”,所以只好“下海經商”。作為一個有正義感的作家,林臻有時免不了也要“避席”。至於經商,大概是隻為稻粱謀吧。
林臻的《文藝隨思錄》(見散文集《風下雜筆》)有一則紀念杏影的隨筆寫道: “他(杏影)在《想想寫寫》的後記裏所説的一段話,至今仍不時浮現在我的心頭。”以下是其中引杏影的片段文字——
“有閒空時,寫寫譯譯,對我自己有了很多好處。因為這樣,在做工的地方,得到一點空閒時,就免除了東站站,西走走,和人説廢話,討沒趣的事情。”
林臻呢?他的隨筆結束時這麼説:“空閒時寫寫譯譯,不但使我免除了‘和人説廢話,討沒趣的事情’,而且由於必須加強進修與翻查資料,使我接觸到更多學識,更多先進的思想。我的閒空時間是充實的。”
林臻深受杏影的影響。這影響,讓他走完何其充實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