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璐瓊:借宿 | 聯合早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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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其實不瞭解她。我們像兩個被綁在一起卻不曾靠近的個體。同行多年,交流始終匱乏。生活在這座小城市裏,思緒常如大鵬,展翅高飛。忙於思考和幻想,意識成為一座懸空的塔樓,高高在上;身體卻像禁錮的舊屋,被留在地面。她一天天沉默地運作,似乎習慣了我對她的不理不顧。精神的膨脹與肉體的僵化讓我隱隱不安,我意識到,我是一個借宿者。
紅燈間隙查看方位,綠燈亮起踩動踏板。我繞過城市的各個角落,看着雲朵被風撕扯成細長的雲絮。面對着沉默的身體,我決定先停下自顧的忙碌。停下車,我邁步走向山坡,空氣中瀰漫着的是汗水和泥土的味道。我來到一家健身房前。
教練是個身材健碩,眼神凌厲的馬來人。拳擊課程從10分鐘的跳繩熱身開始,再接着是50個俯卧撐。做完這些,教練為初學者的我綁上拳擊繃帶。繃帶在他熟練的手指間翻轉,貼合着我的手掌,一圈圈地纏上,逐漸緊實,信心也隨之膨脹起來。
雙拳抬起,擺到眉毛的高度,教練要我們想象雙手舉着攝像機。下巴收緊,直視前方,戴上拳擊套的我,已經蠢蠢欲動了。我的目光鎖定前方的沙袋,學着教練的姿勢揮動着雙臂。一個小時的課程,從走位到刺拳、直拳,再到踢腿。動作初學的生硬與遲鈍顯而易見。拳頭落在沙袋上像是一記輕飄飄的敲打,踢腿更是笨拙得不成樣子,與其説是攻擊,不如説只是努力後的觸碰。對練環節,教練發出指令,但身體似乎都慢了半拍。有時拳頭打了空,有時腿無法抬高。情況比我想象的還要嚴重,我和她早已脱節,無法掌控。
“你在怕什麼?”教練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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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在工作期間,聽了一檔播客錄製。記得有位作家談起了他的創作觀點:在舞台上,帶上面具的人反而更容易説出真相。之前看電影《駕駛我的車》,也對家福的一句台詞印象深刻,“契訶夫的文本讓我恐懼,它們拽出了我所不願面對的、真正的自我。我無處可逃。”
在拳館和教練對練的我彷彿就在舞台上。
怕什麼?問題問出的瞬間,許多念頭在腦海中翻騰,一種深埋心底的恐懼被拉到明面。那些不願承認的,試圖掩蓋的,變得無處遁形。是對情感肆意掌控身體的恐懼?還是對生活中一些細枝末節的自我批評?我好像,不知道感受的正確性了。
而這種被窺見的感覺,竟出奇地自在。意識似乎迴歸到了身體裏,我看到了自己的恐懼與笨拙。僅僅幾秒,我便繼續揮舞着拳頭,神奇的是,動作似乎就自然而然地對了。這節課也在教練的鼓勵聲,和逐漸增大的拳靶聲中落幕。
接下來的幾天,身體終於不再沉默,它開始發聲了。每次起身,雙腿像被緊繃的橡皮筋拉扯。走起路時,小腿彷彿又成了兩座雕像。這種曾經不存在的疼痛,像是一種提醒。借宿者,唯有通過鍛鍊和接納,才能在這具身體裏紮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