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學博客】邵馨寧:落幕 | 聯合早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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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那天晚上,是零度左右的典型紐黑文初冬。我又故意遲到,一個並沒有觀眾的開場。你坐在路燈下,抬頭看到我,説不記得我的房間在哪個入口了,聲音被凍得可憐兮兮。
直到進了房間,你也沒説為什麼來找我。只是站在那裏,東拉西扯説着什麼,又像隨時準備離開。我隨口提起美術課上,教授教了一學期我也沒懂的“光影形狀”。你笑了笑,問:“要不讓我試試?”
我裝作不知道你曾經專業學畫的樣子,説好啊。你把手機放到畫板旁邊,屏幕上是你養的那隻天不怕地不怕的胖貓。
你把筆遞給我,表情很認真:“你來畫。”
我説你這樣盯着我,我會緊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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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演焦慮?”
“表演焦慮”的華文翻譯應該叫“怯場”,可是你連我的華文名字都認不出。我要怎麼跟你解釋?我是從來不會怯場的。只是你説這句話時離我太近,一雙能看到我看不到的光影的眼睛,像是在觀察我,又像是在等我做點什麼。我成了一個忽然忘詞的演員,盯着你的貓同情又戲謔的表情,只能硬着頭皮,下筆塗了個歪歪扭扭的輪廓,又假模假式糊上去幾筆陰影。
你沉默了半天,説:“還是我畫給你看吧。”
我們對着鏡子坐着。你右手扶着落地燈的開關,關掉,又打開。燈亮時候,我下意識閉上了眼睛。你説:“你看,你臉上的影子形狀不是很明顯嗎,這裏——” 你左手食指落在我眼睛下方的陰影。我想起第一天晚上,你的頭靠在我肩膀上,我們很小聲地説話。我無法看你,你卻一直盯着我的側臉。我很想知道你看到了什麼。
這些我全都記得。因為每次和你見面之後,我都像個春遊回來的小學生,端端正正地寫流水賬日記:今天,十二月六日,天氣,晴,晚上演出結束之後大家都走了,只有他和我還坐在觀眾席裏,對着空蕩蕩的劇場。他摸摸我的頭,説我戴他的護耳毛線帽很好看,我説那肯定,畢竟有遊牧民族的基因。他伸手搶我的餅乾吃,我説你自己有,幹嘛吃我的,他嘿嘿一笑。他來我房間,我説你穿着鞋踩到我的地毯上去了,他説我才沒有,我説你踩了,我看見了,他説好吧好吧。
可是我寫的越多,這些時刻流走得就越快。好像它們在回憶裏是安全的,模糊的,完整的,但一落在紙上,它們就變薄了,像舞台上的皮影戲一樣,沒有生命了。你看我的目光,你身體的温度,你只是在這裏,在我身邊——這些都沒有了。“你”消失了。只剩一個困在文字符號裏的影子。
所以你開始打草圖時,我們誰也沒有説話,我們都只左右看着屏幕和畫紙,彷彿我們真的只是在畫畫而已,彷彿我們只是在嘗試看到一樣的東西。我希望遠處有觀眾在看我們,坐在舞台明暗相交線上的兩個身體,離得很近,近到我可以清楚感受到你視線移動前的遲疑。
你在找橡皮。我去袋子裏翻,你卻忽然用手蓋住我的手説:“不用了,我們畫不改的那種。”
我們已經在畫不改的那種了。因為我看不到光影的形狀,你再怎麼耐心,也不能做我的眼睛。你只能等。你永遠都在等,在我的學院門口,在我的排練室門口,在人來人往的、燈光昏暗的迴廊,在下着雨的冬夜,我推開大門就看到你高高瘦瘦的身影。你總是那樣看着我,彷彿只要我一叫你的名字,你就會回應,只要我問你的問題,你都會回答。
但最後,你只能接過我的傘,跟我進行一些我一字一句都記得的、雞同鴨講的對話。我們四周的街燈都淋濕了。我們的腳步很慢,但回家的路很短。我抱着畫板,微微抬頭看你,像在排練失去。
我只來得及問你,我應該走嗎?你説,你應該走。
所以當再在雨天看到你的時候,我只能轉身離開。我不斷在找什麼。而你不明白。於是你只能這樣看着我,好奇的,關切的,侷促的。我只能透過別人看到我們兩個,看到我自己在你身邊的樣子,小小的,嘰嘰喳喳的,同時在幻想未來和否定未來的。我離你越來越遠了。
燈亮了,我又閉上了眼睛。再睜眼時,舞台上已經空了。只看到觀眾席上的我自己站起了身,朝劇院外走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