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索繪本 像扒開一個捲心菜 | 聯合早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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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愛的朋友:
在孩子的成長過程中,繪本對幼小心靈的啓蒙作用是毋庸置疑的。
作為兩個孩子的父親,同時也是教育工作者,我接觸過不少繪本,家裏也給小孩買了不少。
事實上,為孩子選繪本並不是件容易的事。我給孩子們買的繪本中,不少都沒有收到預期的歡迎。
選書時,我會有意識地從孩子們的角度去思考、想象,哪一本會吸引到他們的目光。
可結果不盡如人意,有些我自認很不錯的繪本,或網上風評很好的繪本,卻受到孩子們的冷遇。
這或許與我和孩子們的閲讀習慣不同有關。
作為成人,我欣賞繪本時更習慣先從文字開始,然後才看圖畫,在閲讀的同時,調動既有的經驗,以形而上的方式進行分析和思考。
孩子們則不同,他們的人生剛剛開始,內心如一張白紙。
我想他們更依靠直覺,注重事物的表象。翻開繪本,相比抽象的文字,孩子們更易被直觀的圖畫吸引,從色彩與圖形的豐富細節中得到收穫,在文字帶動下進行閲讀。
孩童的性情活潑,專注較短,心智處於快速成長的狀態。
每隔一段時間,他們的認知與經驗便有所發展。同樣年紀的孩童,激發他們閲讀興趣的點因人而異。即使同一孩童,在不同的時間翻開同一繪本,吸引他目光的部分或已不同,閲讀體驗也有所不同。
繪本的作者大多是成人,他們是如何為性情各異,認知與心智都在不斷變化的孩童設計繪本呢?
要如何才能吸引孩子們的目光,設計出他們常讀常新的優秀作品呢?
懷着這些疑問,我向朋友戴芸(旅居新加坡的中國童書作家)請教她的獲獎作品《蘇丹的犀角》的創作歷程,又翻閲了一些資料,才對繪本的設計與創作有了較深入的瞭解。
《蘇丹的犀角》是2019年由蒲蒲蘭繪本館出版,適讀年齡是四歲以上,該書曾獲第七屆豐子愷兒童圖書獎等國內外不少獎項,還出了繁體版和法語版。
值得注意的是,《蘇丹的犀角》2024年獲得法國童書金剛獎中年級組冠軍。金剛獎是由13萬學童票選的,中年級組是八到九歲年齡段。
《蘇丹的犀角》能同時得到大人和孩子雙方的高度認可,且適讀的年齡跨度大,從四歲到九歲,及更大的孩子,都能從中得到收穫。能做到這兩點,是非常不容易的。
這個繪本有兩個作者,文本的作者戴芸,圖畫的繪者是畫家李星明。
戴芸本身就有很好的繪畫功底,仍然請專業的繪者來完成圖畫的部分,是為了讓圖畫的部分達到更細緻入微的效果。
這本書的主題是生態保護,喚醒大家意識到物種滅絕的嚴峻形勢。它講述了世界上最後一頭雄性北白犀的一生,藉此激發兒童讀者的共情,進而喚起他們愛護生命的意識。
對這樣宏大的現實主題,對童書作家而言的挑戰是巨大的。
作品要在非虛構的現實基礎上創作,不能天馬行空地編故事。
孩童對世界的瞭解並不多,未必瞭解人與萬物間深刻而複雜的聯繫,對他們擺事實講道理是行不通的。
為解決這個難題,戴芸在犀牛與人之間找到了一套共通的密碼。
媽媽因人類的盜獵而離世,無依無靠的它卻得到了人類的救助。遠離家鄉,被禁錮在陌生之地,孤單的它並不孤獨,懷着愛心的夥伴照顧它、陪伴它、安慰它。在生命的暮年回返家鄉,失去了繁衍後代的能力,失去了象徵身份與自我的犀角,卻得到守護者的陪伴,在平闊的草原散步,在乾爽的微風中休憩,在平靜的生活中終老。
這些人生境遇是共通的,能喚起孩童們的共同情感,於苦難中看到愛與希望,無論他們生活在世界的哪個角落。而且,經過藝術的加工,它們也能契合在犀牛蘇丹與人類之間的複雜關係中。
在這個繪本中,犀角的意象是點睛之筆,它是犀牛身份的象徵,又是它們悲劇命運的根源。在蘇丹的一生中,犀角的失而復得,得而復失,作為故事的主軸貫穿始終。
掌握了這套密碼,並不意味着作者們憑此便可創作出優秀的作品。
事實上,繪本的創作過程(特別是雙作者),比單純的文本寫作或繪畫都要複雜。
繪本最終完成,並非圖畫加上文字這麼簡單,而是如樂器合奏那樣,還要考慮如何將文字與圖畫各自獨有的特色發揮出來,巧妙地加以配合,才能達到一加一大於二的最佳效果。
學者夏平將繪本中文字與圖畫關係分為五類:互相對稱,互相依存,互相襯托,互相偏離和互相併行(繪本中圖像與文字之間的關係[J]. 出版科學, 2016, 24(2): 36-39)。
文字與圖畫達到高完成度的結合,離不開兩個作者之間的互動。
戴芸曾有這樣的經驗,繪本的文字部分完成,卻遲遲等不來合適的繪者。
即使找到心儀的繪者,經過一番溝通,繪者還需要更多時間進一步的思與創作。經過漫長的等待(可能長達幾年),文本作者終於收到繪畫的部分(《蘇丹》的繪者李星明繪畫創作的過程也是一波三折)。
我想文本作者打開圖畫前可能會先祈禱一下,因為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驚喜還是驚嚇。文本作者心目中所想的畫面,與繪者根據對文本的理解所繪出的圖畫,可能是很不一樣的。
繪畫與文本兩方作者可能需要再次(或多次)溝通,文本與圖畫或許要多次修改與磨合,直至雙方意見達成一致,最終才能定稿。
從題材來看,《蘇丹的犀角》是非虛構創作,故事中蘇丹的不幸遭遇,圖畫中犀牛、人與動物的形象特徵,自然景觀與色彩,都是客觀現實層面的。
從某種角度來看,書是反映現實世界的鏡像,呈現給孩童的這個繪本則尤其需要客觀、真實且具體而微。
創作《蘇丹的犀角》時,為捕捉蘇丹生命中真實而微妙的動人細節,戴芸與繪者李星明親自去往肯尼亞的自然保護區。
他們探望步入生命暮年的蘇丹,撫摸它樹皮般的肌膚,同它的守衞們交談。他們經過自盜獵者們手中繳獲的犀角象牙焚燬後的灰燼堆,直觀體驗了蘇丹“生於斯,死於斯”的非洲大陸,它的天空、陽光、温度、風、雲影與天光……
為使兒童讀者們對動物產生共情,作者們在保持作品中客觀真實的同時,也在創作中大量使用虛構的技巧。
在文字寫作中,作者用講故事的敍述方式,將事件中時間與空間的轉變進行巧妙的處理。將事件轉換成故事,賦予犀角強烈的隱喻與象徵,使用擬人的手法,讓動物有了人類的心靈,具有人的感受與想法。
在繪畫方面,繪者加入大量豐富的細節。不同的色調代表蘇丹生命中的不同階段與生活處境。它的生命狀態,其它動物、人物與景觀在細節上都十分寫實。
同時,繪者的畫筆也賦予犀牛生命的靈性,讓蘇丹擁有一雙會説話的眼睛,它靈動的眼神、微妙的肢體語言……都如同一個活生生的人。圖畫中用色彩代表蘇丹的情感,也用隱喻的方式來處理現實中沉重的部分,比如蘇丹媽媽頭部的紅色表示它失去了犀角並死亡,用蘇丹的睡眠來表示它死亡的最終到來。
朋友,我決定在此打住,不再繼續關於繪本的話題。
當我試圖瞭解繪本的設計和創作時,感覺像在扒開一顆捲心菜,一層下面還有一層。
我想孩童閲讀一個優秀的繪本,和認識真實世界是有幾分相像的,每次能看到新的東西,每次也會有不同的感受。
我曾讀過一個關於我們生活的無限世界的隱喻——“大自然是一個無限的圓球,其圓心無處不在,而圓周則不在任何地方。”(《帕斯卡圓球》,博爾赫斯)
我想每個孩童也像一個圓球,他們的心靈是球的圓心,而圓周則可能到達宇宙的任何地方。
真心希望我們的孩童在成長過程中遇到儘可能多的優秀繪本。
祝您的圓周在宇宙中不斷延伸!
青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