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食族】夏思媛:三十萬 | 聯合早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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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0年代初期的縣城是蒙着一層灰的。那時候雖離改革開放,經濟騰躍期間過去了許久。水泥路上的表面仍混合着大量粗糙的碎石,而與這類揚塵厚重的馬路相伴的,自然也只有沾滿黃土的小汽車與電瓶車。那時唯一能勉強被稱得上是公共交通工具的只有“黃包車”,它更為精準的名字應該是:人力三輪車。車身由三個又大又窄的輪子支撐,前面有一個車座子,為司機提供坐着蹬車的地兒,後邊則是一排能夠容納兩名大乘客和兩名小乘客的假皮座位。我對這類車子相當瞭解,倒不是因為小時候經常坐,而是因為我爺爺年輕時就幹這兒行。我老家後院如今就躺着這種車子的殘骸。小的時候就有很多這種“黃包車”,人們去鎮上時,或者趕集累了,就會隨便吆喝一輛“黃包車”,司機會根據距離收個三兩塊錢。
那時我常往我爺爺車上貼那些奧特曼貼紙,也常常將那個地方當作攻城遊戲中,我及我的部下的專屬領地、專屬坦克。我曾以為這種車子出現在馬路上是一種常態,長大後去外地上大學時,也沒對外頭的路況上什麼心。直到某次再次回到老家,我才發現那種“黃包車”不過是我老家在那時的專屬景象。
這次突然回來,是因為爺爺病得有點急。急急忙忙趕回來的,還有我的父親。其實不用任何人説我也知道,他回來,絕對是衝着爺爺牀底下那筆存着的錢來的。自從他發現我爺爺腿腳開始變得不靈利了,身體變得差勁了,便開始偶爾莫名回家獻一波殷勤。這次估計也是他家裏新的那位輕輕地慫恿了一下。他們那兩口子,就沒盼過我爺爺好過。
我清楚地記得,爺爺總説要留着這筆錢供我讀大學。他天還沒亮就起牀了,趕着早集,去給後院裏的雞鴨買糠,然後再揹着一籃籃的家生蛋幾毛幾毛地賣。他挑着隔夜的糞便給頂樓的蔬菜施肥,然後再穿着他那雙褐色的布鞋,蹬着“黃包車”,拉着幾十公斤的大乘客小乘客,以及他們的行李來來往往。
我讀大學時,申請了助學貸款,有工作能力後,需要連本帶利地還。但我轉頭把他説得暈頭轉向。我告訴他,如今國家十分看重大學生,提供了這樣的,還有那樣的福利。我告訴他,如今情況好起來了,國家真的很捨得為人才下血本。他特別高興,他的孫子是一個大學生,是國家認可的人才,他樂呵着露着大牙花,去找還沒死的老牌友吹牛皮了。我不願意花他的錢,沒有任何獨特的理由,我就是不願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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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前的黃包車,如今街上早已見不到了。那些髒兮兮的國產小汽車,也在變遷中消失了蹤影。他們不懂通貨膨脹,只會感慨:錢真的是越來越不值錢。以前五塊錢能過好多天,如今五塊錢只夠去路口吃一碗粉。他們不懂經濟學,更不懂該如何理財,也不知道存款的年利率須要高於或等於通貨膨脹率,才能勉強維持存款的真實價值。他們只知道一點一點地攢起來。
他花了很多個五塊錢,才存了三十萬。
那年我媽跑了,我爹再婚,他們都不要我。只有放寒假,我爹他們才會叫我過去,讓我給他的小孩輔導作業。過年時,他老婆娘家來人,他們告訴他們,我是親戚家一小孩兒。只有爺爺讓我繼續和他過,看我沒吃飯就回家了,顫顫巍巍地去後頭,給我熱了碗白粥加麻油。
我知道我爹如今一家的心思,我不覺得他配。我也並不覺得自己配。他以前總説以後我上大學了,他要在家裏給我煮飯等我回去吃。但無論如何,我就是想要那三十萬。
是因為勢利嗎?我成了一個勢利的孫子了嗎?
可是,那些錢,爺爺他人走了也帶不走。
這是他留給我的。
不要白不要,難道不是嗎?
真的就是這樣嗎……
我就是覺得好不公平,怎麼會那麼的不公平。他辛苦了一輩子,他辛苦了整整一輩子。我工作後省着點花,兩三年就能攢出三十萬元,但是他卻花了幾十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