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家梁:陪你終老 | 聯合早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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桌面上的數碼時鐘跳着2:24,秒數不停閃爍,顯示犯人的心跳。S,華族女子,四十多歲,側面有幾分像美國明星桑德拉·布洛克,在被告欄裏漠然等候。一片片厚度驚人的玻璃豎着,隔開被告和大堂,以及旁聽座。玻璃剔透映現法庭的一場場陳詞,那是律師和法官的舞台,顯現各自領域的知識和姿勢。冷冽肅穆的高等法院裏,6D號庭上演着一出情景劇。
八年前,S和R去看了“The Proposal”。那一夜,R向她求婚了,在一間頂尖法國餐廳。74樓層外的夜色如水瀲灩,燈光營造羅曼蒂克。侍應生端來一盤Macaron,中間的Macaron閃爍着一顆晶瑩亮眼的鑽石戒指。餐廳歌手驀然唱起Westlife的 “I wanna grow old with you”。那一夜,博得全場激烈掌聲和歡呼。S感動,眼眸裏泛着淚花。
從旁聽席前一排的座位向前望,法官席還空着,椅背的國徽上讓人尊敬的兩隻獅子,很有氣勢地擁着五顆星星和一輪彎月,襯托於紅底背上,椅子旁插着一支旗杆,威武的國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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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nother day/Without your smile/Another day just passes by/But now I know/How much it means/For you to stay/Right here with me
………“I wanna grow old with you”
凌晨1點多,S心裏依然充滿蜜意,腦海不斷浮現那動人的一幕,歌聲縈繞。那種開心的浪潮久久不能平息,遙想接下來的日子會組織一個家,生幾個孩子和父親三代同堂,有説不出的美好憧憬。也不知自己怎樣上了電梯回到家裏,好不容易從皮包裏摸到鑰匙,打開大門,卻高聲尖叫了起來。
門外,伺待着一位穿黑色外套紅色上衣配搭鮮紅高跟鞋的年輕女子,和幾位黑西裝筆挺的男士,正準備入庭。那是貌美的女檢控官,短短的頭髮,嘴唇抹上誘人的嫣紅。她身邊是倜儻的印度辯方律師,句句擲地有聲。
兩排旁聽座椅上三三兩兩的聽眾紛至沓來,大多數是年輕人,手握筆記,不是學生就是記者,其中也有若干老者。或許是朋友、退休人士,也可能有幾位做研究的學者,或像我一樣要努力成名的作家。
救護車的紅色燈光永遠那麼刺眼,快速地閃爍讓人心慌。前一刻還浸泡在濃情蜜意裏的S,瞬間變成了另一個人。她精神恍若,一直歇斯底里地緊緊跟隨救護人員,紅潤的眼眶模糊了視線。也不記得自己怎樣來到醫院的急診部。R半小時後抵達。
門打開了,法官席上一位樣貌普通的女助理步入,放了一疊文件在桌面,然後從旁門出去,拐入大堂法官席前的一列座位上坐了下來,面對聽眾。靚麗的女檢控官和印度律師們紛紛進入大堂,各就各位。檢控官的高跟鞋敲醒了大家,倜儻的律師走到左邊最尾端的位置上,就在被告欄前方,背對旁聽席。
姍姍入席的是法官,全庭肅立,待法官坐下,再坐回席上,數碼時鐘2:44,眼前所見到的法官自有一副莊嚴的模樣。
那是加護病房,氣氛很緊張,畢竟在生命線上。病人插着大小管子,鼻子、手背、手臂上都有,還有許多儀器表在跳動着,計算生命的數字。S佈滿血絲的眼眸凝視病牀上的老父親,回想凌晨打開門的一幕:老父親癱在地上,身旁一地的玻璃碎片,一灘水。喚不醒躺在地上的老父親,匆匆忙忙打電話給R,手忙腳亂地隨着救護車到來醫院。家裏大門應該也沒鎖。
醫生初步診斷,老父親腦部梗塞,即腦中風。醫生的説法是血栓堵塞腦動脈,血液無法流通,造成腦部缺血缺氧。做了初步治療,現在觀察期,看看老人家的造化。S憂心忡忡的,R緊緊地握着S的手。
氣質動人的檢控官站了起來,陳述控詞。“被告在2018年7月4日,給死者黃亞九服用過量的藥物。被告的行為導致黃亞九死亡,觸犯我國刑法典第300條。”
這是第五天了,應該是終極審訊。
幾天來好是煎熬。開心的晚宴暫時在腦子裏消失了,壓根兒沒有時間去回想。偏癱。醫生説父親的病情就是一般人所稱的半身不遂,即造成一側上下肢、面肌和舌肌下部的運動障礙。明天要辦出院手續了,R和S發生爭執。
“你沒有辦法如此承負這一切責任。以後的生活怎麼辦?你還有自己的事業,美好的將來,我們以後的日子又怎麼辦?”S卻始終堅決地要把老父親接回家裏。
畢竟,從小S和父親相依為命,母親在她3歲時就跑路了。六樓的三姑説是因為嫌棄父親是德士司機,一輩子沒有出息;三樓的六婆説是跟有錢人家追逐好日子去了。其實事實是怎樣父親從未談起,S記憶裏是母親總是很不開心的神情,總是喋喋不休;她除了睡覺,其他時間嘴裏吐出的都是怨氣,把所有的不是或過錯全算在父親頭上。“我是眼睛搭了stamp”,這一句永遠烙印在孩提的腦海裏。
“根據報告,當天晚上黃亞九服用過量的氯化鉀(Potassium Chloride)。過量的氯化鉀會造成心跳停止,並導致死亡。醫生指出,受害者平時只需服用0.6g。驗屍報告顯示,黃亞九體內的氯化鉀成分至少17.4g。被告對藥物有相當的認識,因為長期照顧父親,加上護士警告過,過量氯化鉀會造成生命危險。事發當晚只有S給死者用藥,家傭也被支開了,種種跡象顯示S意圖終結黃亞九的性命。”
嫣紅的嘴唇説起話來有條不紊的,讓人目不轉睛。
父親是S唯一的親人,自小相依為命。記得她還小的時候,父親的夜班司機請假,一時找不到其他人代班,鄰居也恰巧沒空幫忙,父親就只好連續幾個晚夜讓她坐在德士前座,一路接載着客人討生活。父親父兼母職,從未埋怨。還有一回,S在學校裏用手上的玻璃罐水壺,丟傷了一位同學。父親被召去學校見訓育主任,回到家裏鞭了她三下。S沒有哭,父親卻悄悄抽泣了。那時候S心裏很痛,埋怨自己沉不住氣,管人家説什麼“黑油桶”還是“拖油瓶”的。那一晚,她兩眼直瞪着灰水開裂的天花板,把裂開的內心重新整理,從此不再造次。
辯方律師啓口了,印度腔言之鑿鑿。S面色始終是木訥得恍惚,好像沒有感覺。律師是由政府委派的,不羈的詞藻在法官面前滔滔不絕,我尤其記得,他那很有親和力的口吻。
一股腦兒的,律師攤出了S如何照顧癱瘓於牀的父親,長達八年,釐清了其中的費用和艱辛的內容。律師呈上一大疊的證據,文件A到文件G,一一講述和解釋,演繹推理有超一般的説服力,鏗鏘有力。一列旁聽席上,四名記者俯首努力揮着筆桿。畢竟法庭裏不允許錄音或拍攝,抄寫還是需要的。
自從和R爭執以後,他們再見面的次數寥寥可數,最後一次見面是在丹戎巴葛路的韓國料理店,那是他們第一次約會的地點。R介紹來這裏吃S酷愛的韓國冷麪,萬萬沒想到,最後一場約會的下場也是冷麪。
結果是一場持久性的冷戰,相互以冷製冷,凍僵得如停屍房一樣沒了脈搏。半年後,R離開了新加坡,被公司遣派到南韓工作。兩人凋零的感情令S心寒,就這樣有疾而終。
(什麼“The time we spend apart will make our love grow stronger?I wanna grow old with you”的歌詞,對S來説是一種諷刺。But it hurts so bad I can’t take it any longer,這個倒是事實)。
S聘請了兩名菲傭,在家裏輪流照顧老父,每天奔走於父親和工作。身為一間跨國公司的行銷副總裁,有靈活性的工作安排,讓她方便照顧父親。S的生活有一定的規律。每天跑步健身,回家洗澡,再為久病在牀的父親翻身和按摩,促進血液循環,防止皮肉糜爛、雙腳浮腫。她偶爾彈彈吉他給父親聽,分享些美麗時光。然後,夜間9點多鐘又回到電腦前,繼續處理工作事務。
“根據醫學研究,關於氯化鉀的致命份量因人而異。依據醫生指示,給死者服用的藥物份量只需0.6g。本人認為,當晚被告確實給了過多的份量,但沒有醫學證明17.4g或多一點的份量一定會導致身亡。我要強調的是,死者是一位74歲高齡的老人家,加上有血栓堵塞的前例,再度中風或血管阻塞的機率非常高。報告顯示,死者是死於心臟衰竭,可能是身體狀況導致而成。我的當事人從小和父親相依為命,放棄自己的婚姻和終生幸福,耗費大量的人力物力只為照顧好老人家,沒有理由謀害自己的父親。法官大人,基於上述的種種證據和理由,請判我當事人謀殺罪名不成立。”
“口若懸河”好像就是專為辯方律師而創造出來的成語。
S不再談戀愛了。對她來説,愛情已經是一種無中生有的遊戲。那種遊戲是在美麗健康的人生狀態下才擁有的,完完全全不屬於她。她也不寄望有什麼男人來體恤自己,孤獨歲月是她的人生路,一點也不煎熬。就像小時候一樣,她釐清自己的方向後,磕磕絆絆地成長,只要回到家看到老爸的面孔,什麼不愉快的心情也會沉澱下來。因為她知道父親辛苦。
她覺得父親的日子坎坷,所以非常體恤父親。雖然一日三餐的生活都是粗茶淡飯,縱使是捱苦捱餓,人生最重要的還是活在當下,活得開心。只要父女倆在一塊兒,沒有什麼好埋怨的了。只要父女倆在一塊兒,那就是她的第一抉擇。對她來説,沒有人能夠拆散他們。
法官抬頭,神態肅穆莊嚴。
“本席詳細考慮雙方的呈堂證供,對於死者的不幸身亡,深表同情。辯方律師裏的種種證供可以看出,被告八年來不惜勞苦揹負照顧父親的責任,以照料父親的生活為一切的大前提,耗費大筆的醫療費用甚至不惜犧牲個人的婚姻,從未退縮。”
“死者年事已高,有再度中風或心臟衰竭的可能性,而17.4g的氯化的成分在醫學上也不一定會導致死者身亡。雖然如此,被告照顧父親這麼多年,對有關藥物也有一定的認識。那麼,又怎麼會給死者服用過量的氯化鉀呢?這個疑點難免讓人無法接受那是純屬意外。”
“根據刑法典第300(b)條,被告的行為或許不足以導致一個處於健康狀態的正常人死亡,但被告清楚知道服食過量的藥物可能導致死者的死亡。死刑判決畢竟是罪犯面對的最終極判決,因此必須在最慎重的考量後才能做出裁決。在此,本席宣判被告罪名成立,終生監禁。”
S的嘴角似乎皮笑肉不笑。聽眾紛紛離開,警察押送着S從旁門出去。不經意中,我覺察到一位中年男士,佇立在靠近辯方律師的旁聽座上,良久凝視着被告的離去,神色悒悒。
追蹤了五天審訊的我,多少也有些疲憊。從肅穆的法院大樓走出來,看着建築物外一片寬敞怡人的草地,天邊晚霞映現綺麗色彩,想到晚上終能鬆懈地好好用餐,心情豁然開朗起來。
2018年6月中旬,也就是S去做列常體檢的隔天,S的手機頻頻響起。好不容易兩個小時多的會議結束後,電話又響起了。這個號碼似曾相識。
工作的忙碌和無間斷地照顧父親,S已經一拖再拖了兩年一度的體檢。三年多來無暇去醫院檢查,最近終於找到空檔。S對自己的身體狀態向來信心滿滿,畢竟她有運動來保持健康。哪裏知道,驗血報告出來後,醫生要她做進一步檢驗。瞭解到生命的脆弱,她發了一筆花紅給兩個女傭,感謝她們這些年來很有愛心地照顧父親。
三個月後,我在報章上讀到了有關S的消息,服刑期間她在監獄過世,死因是卵巢癌。
I wanna be there for you/Sharing in everything you do/I wanna grow old with you*……I wanna grow old with yo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