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今:蛇啊蛇! | 聯合早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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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一:蛇的放肆
曾經有一個很長的時期,我們姐弟仨和蛇們相處愉快。
我指的是棋盤上的蛇——這種源自印度的擲骰遊戲,俗稱“蛇梯棋”。棋盤設有100個方格子,格子與格子之間,畫着多條五彩斑斕的蛇和多把長長短短的梯子。參與遊戲者輪流擲骰子,再根據骰子的點數移動棋子。假設棋子碰到梯子,如得神助,立馬躍升;然而,遇到蛇頭,卻如遭蛇噬,連跌多級,只能從頭收拾舊山河。如此進進退退,最先抵達終點者勝出。
當時,我們一家子住在怡保馬來甘榜一所簡陋的木屋裏,物資匱乏,然而,蛇梯棋卻讓我們枯瘦乾癟的日子變得像熟透的柚子一樣飽滿甜潤。雖説是遊戲,但我們卻也從中領悟了起起落落是人生的常態;順境時不必趾高氣揚,逆境時也無須呼天搶地;反正,風水輪流轉,好運自然來。
這天,熱到有些離譜,感覺連空氣都是黏稠的。我們三人一如既往地趴在地上玩蛇梯棋,母親則坐在一邊縫綴破衣。這時,姐姐口渴進廚房取水喝,不旋踵,便聽到她驚慌的喊叫聲:“啊,啊啊啊!”母親一個箭步飛竄過去,我們也緊隨着她。姐姐宛如白天見鬼,雙腿軟得像煮熟的蘿蔔,動彈不得。我仔細一瞧,哎喲,有一條蛇,正盤踞在紗門櫥的旁邊呢!體積不大,身上有黃色和綠色交織的斑紋,蛇首高昂,蛇眼鼓凸,樣貌異常猙獰。
母親表情瞬息萬變,然而,很快地,她便鎮定下來,命令我們:“慢慢退出去,一步一步走,不要慌。”很顯然的,她擔心我們的大動作會觸動蛇的敏感神經而對我們發動襲擊。
我們驚悸萬分地退出廚房後,母親説:“走,去萊蒂法阿姨的家。”
和藹而又熱誠的萊蒂法阿姨是我們的好鄰居,她的屋子距此只有三百來米,平素常來常往,相處融洽。我想,母親興許是要討救兵去了。然而,我錯了,母親是準備孤軍作戰的,因為她知道萊蒂法阿姨患有嚴重的“懼蛇症”,即連看到蛇形蛇狀的小蚯蚓也會驚叫連連。
果不其然,萊蒂法阿姨一聽到有蛇闖進我們的屋子,臉色唰地變了,她捂着嘴,退後兩三步,彷彿那條蛇正蠕蠕地從母親的嘴巴里爬出來。母親急忙説道:“蛇,我能獨力應付。不過,孩子請你暫時代我照顧,好嗎?”萊蒂法阿姨忙不迭地點頭:“沒問題,你請放心。”母親離去後,一屋子的人都顯得心緒不寧。萊蒂法阿姨轉身到廚房去,少頃,端出了三杯熱騰騰的牛奶和六片塗滿了果醬的麪包,招呼我們説:“來來來,喝牛奶,吃麪包!”然而,母親安危不知,大家胸腔裏的那顆心,“砰砰砰”地跳得萬馬奔騰似的,誰又有胃口吃吃喝喝呢?
等了約莫一個世紀,母親終於回來了。我們撲上前抱她,發現她身上有一股很陌生而又難聞的氣息。她臉色平靜地對萊蒂法阿姨説道:“我燃燒硫磺粉,燻走了那條蛇,它從後門遁返山林了。”説着,兀自笑了起來,邊笑邊説:“我當初買硫磺粉,是要對付潛入屋內的蜥蜴的,沒有想到居然被那條蛇搶先享用了!”輕描淡寫的敍述,彷彿她碰上的是一樁有趣的事兒。語音甫落,又轉過頭來對我們説:“也許是《白蛇傳》裏那條青蛇特地來探望你們呢!”驚魂甫定的姐姐大言不慚:“媽媽,你應該把她留下來陪我們玩啊!”我嘟嘟囔囔地説:“青蛇身上哪有黃色的條紋!”母親聞言“哈哈”地笑了起來。
母親怕蛇嗎?我始終沒有問;然而,我確知她怕。婚前成長於富户,備受溺寵,看到老鼠也會尖聲叫嚷,更遑論面對這兇悍的蛇了。婚後,有了孩子,她的內心便長出了一雙堅實的翅膀,温柔而又強大,她把雛鳥收在羽翼下,呵護、保護;一旦面臨可能的傷害與危害時,孩子怕,她不能怕,她知道自己已經失去了怕的資格。坦白説,她這種“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的人生哲學,也影響了我長長的一輩子,成了我足履天涯的“護身符”。
當時,我們處在一個沒有鏟泥機恣意吞噬叢林的時代,那條想要冒充“青蛇”的傢伙,不安分守己地留在偌大幽深的叢林,卻放肆地闖入私宅,被驅趕、被逮捕,甚至被殺戮,都可説是咎由自取啊!
其二:蛇的憂鬱
在巴基斯坦北部大城拉瓦爾品第(Rawalpindi),我一腳高一腳低地走在坑坑窪窪的馬路上,汗流浹背。走着、走着,前方突然傳來了悠揚動聽的樂聲。
四處飄飛的音符,帶來了沁心的清涼。
我擠進了人潮裏,看到了快樂地跳舞的蛇。
啊,街頭藝人正以印度噴吉戲蛇呢!(注:噴吉是一種中部鼓凸像葫蘆而上下兩端鑲嵌細長竹管的樂器。)
耍蛇人身穿橘黃色的上衣和深灰色的寬鬆褲子,盤膝而坐,正神情亢奮地吹着噴吉,忽而尖拔高昂忽而低沉柔美的樂聲,無比狂亂卻又亂中有序地交織成一道道顫動着的彩虹。蛇在竹簍裏,伸出了半截性感的身子,在樂聲化成的斑斕色調中,舞出了叫靈魂也吃驚的婀娜,舞出了連趙飛燕也自嘆弗如的柔媚。眾人如痴如醉地鼓掌,耍蛇人吹得益發起勁;噴吉左左右右大幅度地來回挪動着,就好似在與眼鏡蛇快活地共舞。忽疾忽緩的樂聲跌宕有致,那柔若無骨的蛇忘情地舞,舞舞舞,舞出了滿天璀璨的華彩。成人與小孩,都興奮難抑地喊、叫、笑、跳。人與蛇,竟然能夠如此和諧地共處,着實讓我感動莫名。
後來,我到印度旅行,在舊德里一條巷子裏再度碰見與蛇共舞的耍蛇人,才愕然從他口中探悉了真相。
毫不美麗的真相。
異常殘酷的真相。
那天傍晚,圍觀的人稀稀落落。人潮散後,我給了耍蛇人豐厚的小費,他白白的牙齒溢出了細密飽滿的笑意。我好奇地問他,究竟是如何訓練劇毒的眼鏡蛇配搭他美妙的樂聲而扭出如許美麗的舞姿?萬萬沒有想到,他竟然答道:“眼鏡蛇聽覺很弱,是無法和樂聲配合的。老實告訴你,它根本不在跳舞,它的扭動,只不過是在進行本能的自我防禦罷了!”他進一步透露,眼鏡蛇是沒有外耳結構的,無法感應空氣中的聲波,説白了,它們根本是聽不到音樂的。
此外,它們的視力也很差,不過呢,它們對於一米之內快速移動的物體非常敏感,所以,當弄蛇人在近距離不停地移動噴吉而雙腿不斷地根據節拍抖動時,眼鏡蛇把這些動作通通看成是潛在的威脅,從而做出各種看似舞蹈的防禦姿勢。耍蛇人笑嘻嘻地説:“你有注意到嗎,我吹噴吉時,手和腳都不停地在動,目的就是要觸動它們的防禦底線耶!”
啊,原來眼鏡蛇“跳舞”,和音樂無關,也和快樂無關。它受到外界環境的威脅與挑釁,形諸於外的,是彙集了不安、恐懼與憤怒的動作;而這種條件反射的互動方式,對於眼鏡蛇的生理和心理,都有着負面的影響。
有了這一層認知之後,一看到耍蛇的人,我便繞道而走。
我感染了眼鏡蛇的憂鬱症。
其三:蛇的麻木
雲南西雙版納的原始森林裏住着許多大蟒蛇,這天,經過一個風景綺麗的遊客區,看到一名弄蛇人把一條肥碩的蟒蛇當成柔軟的布條百般耍弄——他把蟒蛇捲成圓錐形的“帽子”戴在頭上,扭成花裏胡哨的圍巾系在頸上,充作別致的腰帶綁在褲頭上……
眾人看,眾人鼓掌,眾人喝彩。
啊,明明是威風凜凜讓人生畏的大蟒蛇,怎麼此刻竟變成了任人擺佈的傀儡?
弄蛇人使出了十八般武藝之後,對圍觀的人羣發出邀請:“來來來,與蛇擁抱,拍張照,20元(人民幣)。”膽大者趨之若鶩,膽小者紛紛作鳥獸散。“傀儡”在這一刻,又變成了一棵“搖錢樹”。五斗米進不了它的肚子,它卻得委屈地折腰又折腰。不管遊客要將它搓弄成何種形狀,它都温馴地依從。據説為了安全起見,有些蟒蛇的牙齒可能被處理過。
這麻木的蟒蛇,在我眼裏,是會呼吸的“木乃伊”,是上了發條的玩具。
它什麼都是,就單單不是蛇,因為它已經失去了蛇的本性、蛇的特質。
前幾年,我到馬來西亞檳城那所擁有百年曆史的蛇廟去,儘管廟裏盤踞着不計其數的青蛇,但是,真正吸引大家的,卻是展示在透明玻璃櫃裏那條兩米來長的金色大蟒蛇。有遊客想要與它拍照,看守員便把那條神情慵懶的蟒蛇從櫃裏取出,那機械化的動作,就好像他拿的是一件沒有生命的物品。蟒蛇巨大,遊客心怵,連退幾步,看守員風淡雲輕地説道:“別擔心,飽蛇是不傷人的。”遊客問道:“你們餵它吃什麼呢?”他答:“活鼠。”後邊的大籠子裏,正關着無數生蹦活跳的老鼠。這蛇,失去了野外覓食的能力,每天吃飽了睡,睡飽了吃,坐享其成,渾渾噩噩地活着。
我覺得自己真是蠢啊,居然千里迢迢地飛來看一條會蠕動的“塑料蛇”!
其四:蛇的自在
這一天,金黃色的陽光藴含着蜂蜜般甜滋滋的味道,我到實龍崗蓄水池的林野晨走。走着、走着,突然看到幾個人屏氣凝神地把視線集中在同一個地方。全身都長滿眼睛的我,立馬駐足。我看到了一條瘦瘦長長的綠瘦蛇(又稱蘭鞭蛇、麥頭蛇),正津津有味地在吞噬一隻剛剛俘獲的蜥蜴。雖然知道“物競天擇,適者生存”是自然界無可更易的法則,可是,在光天化日之下,看到一種生物在吞噬另一種還在掙扎的生物,我還是覺得驚心動魄。然而,這是一條自力更生的蛇,一條活力充沛的蛇,一條如假包換的蛇。大家在觀看它獵食、吞嚥的整個過程裏,不喧譁,不干擾,充分體現了對它的尊重。
另一天,在貝雅士蓄水池下段的林野裏,我看到了一條兩米來長的“侏儒網紋蟒”棲息在粗大的樹幹上。無毒的網紋蟒生性兇猛,然而,除非受到挑釁,它是不會無端端地襲擊人類的。遊人們在經過樹旁時,只是輕輕地瞅上幾眼,便繼續往前走;畢竟,蟒蛇在自家閨房內春眠,旁人也不好當個無禮的瞥伯。恬然自得的網紋蟒,因而活出了一種帝王般的氣派。
再一天,在榜鵝蓄水池一個亭子的欄杆上,纏繞着一條迷路的滑鼠蛇,淺棕色的蛇皮上有漂亮的條紋,無毒。沒有人刻意逃避它,也沒有人緊盯它不放;人們就散在四周,與它隔着一個距離,該幹啥就幹啥,該説啥就説啥,一切如常。
看着眼前這一幕,我突然有熱淚盈眶的感動。
我想,這就是人與野生動物温馨而又和諧的共存了,互相尊重,互不侵擾。
在新加坡的自然保護區裏,蛇們根據自己喜歡的生活方式,自自在在地、真正真正地活出了蛇的本性。
蛇年初臨,祝天下所有的蛇類和生肖屬蛇的人類,都能自由地選擇自己所要走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