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俊奇:鞭春與年賀狀 | 聯合早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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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過去了嗎? 其實還沒。今年立春落在大年初六,如果依照舊時風俗,立春是一年節氣之首,立春之後,才替換生肖,才正式過年,那我們今年豈不都是歡天喜地的,提早慶了蛇年?
我嗜讀野書,年假也不例外,漸漸讀成難戒之癖,讀野書最好玩的地方是,可以讀到就快被遺忘的民間習俗,也可以讀到已經回不去的煙火樂趣,那些不同朝代的時節相次,燈宵月夕,全是正經八百的學術專書不屑一提的,只有在野書裏讀得到。
日前就讀到,古時立春是件大事兒,開封府在立春前一天就把泥捏紙粘的春牛送入皇宮,以供宮中第二天舉行的“鞭春”儀式——
“鞭春”?讀到這兩個字,我當堂眼睛就發了亮,覺得這“鞭”字標得真是好,颯颯作響,虎虎生風,充滿了畫面感,原來啊,當時的開封府會把春牛——初初真的是牽了只真的耕牛,到後來才慢慢改用泥塑或紙糊的彩牛,安置在府衙前,立春那天一大早,朝廷的府郡長官就會穿上一身青衣,然後象徵性地鞭在春牛身上,祈求來年大豐收——就連小官小吏,也會參照長官的禮儀樣式,在各自的官府進行小規模的“打春”,因為“鞭春”還有另外兩個名字,也叫“打春”和“唱春”,可明明意思一樣,聽起來卻不知怎麼的,硬是顯得有點無精打采,沒了那股勁道。
而且據説,就連與縣衙毗鄰的街市,在鞭春那一天也熱鬧得很,攤販都會把小春牛擺放在裝置得特別漂亮的圍欄裏,喧鬧着向百姓兜售,旁邊還會裝點百戲人物圖像,充滿了節慶氣氛,人們還會互相饋贈自制的春幡和雪柳,給新的一年討個好兆頭。
同樣的,親王宰相,還有文武百官,都會在鞭春那一天,集體到宮中拜賀,皇帝就會賜他們金銀幡勝,然後那些官員們就會高高興興地,把金銀幡勝都插戴在頭上,一路沿着大街,招搖着頭上用五彩絲綢剪裁為花的幡勝,遊行也似的,走回家去。
也由此可見,以前的把生活過得多麼講究,連立一個春,又“鞭”又“打”又“唱”,排場都做足了,看起來煞是體面。
反而是現代的我們,新年過得吵吵鬧鬧的,都急着搶先機,都忙着爭商機,個個面紅耳赤地,賀歲片和賀歲片在戲院“開片”,新年歌和新年歌在網絡“互相毆炸”——偏偏從龍年到蛇年,年還是一年一年地過,但過得越來越草率,越來越敷衍,也越來越——沒有了該有的文氣和煙火氣。那些被商家們牽着走的所謂儀式感,從吃喝到玩樂,虛的遠遠比實的多,沒有一樣不是把過年的意義都遺失——而且過年前的吵鬧,母親生前形容得最是貼切,“就像灑在鋅片屋頂上的一場雨,‘嚓’地一聲,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年就過去了。”
倒是説到蛇年,但凡有過農曆年傳統的亞洲國家,每每新年迎接新生肖,當值的生肖就是商機的化身,從身上穿的,到餐桌上擺放的,再從紅包封上面設計的,到每個人嘴裏互相恭喜的,幾乎都和蛇脱不了干係。雖然你知道那些口譯、音譯,甚至語譯、意譯,根本沒有一句稱得上“蛇”全“蛇”美,把蛇的靈動和傳奇性都標出來,一聽就知道是勉強湊合的尷尬語境,根本沒有真正昭示出“辰龍天上飛,巳蛇洞中藏”,因為龍蛇代表稻作文化,龍居五,暗合“九五至尊”,蛇形長圓,合六六大順之意。
反而讓我想起想來極度注重傳統價值的日本,每一年的生肖產品,自然就是年度重頭戲碼,在創意的開發和傳統的繼承上,從來都不馬虎。尤其那些印上本命年生肖的T恤,更是設計得既虔誠又生動,完全不會見到譁眾取寵的敷衍設計,從顏色的搭配到生肖的神韻,都美得不得了,讓人真想把每一件都買回去,也讓人真想把每一年的設計都收藏起來。
同樣的,台灣和日本,每一年都會推出生肖郵票套票,特別具有收藏價值。尤其日本人到現在還保留在春節,一定要親手給親友寫賀年卡的習慣——他們把賀年片叫做“年賀狀”,我特別喜歡這個名詞,總感覺它同時帶有祝賀和獎勵的意味,舊的一年過去了,大家都有各自的不容易,而新的一年即將展開,我們都應該給親友們頒一張獎狀,也期待收到對方給自己回饋一個獎勵。
有一年剛巧遇到羊年,我的年份,所以印象特別深刻,因為日本郵便局發出的年賀狀,其中有一款尤其引人注意,因為圖片的下方標明,“十二年前編織的毛線,十二年後終於完成了”——原來那是同一個設計師,十二年前同樣是在羊年,她給日本郵便局設計的年賀狀,是一隻正在編織毛線的羊,現在十二生肖轉了一輪,又回到羊當值的年份,所以她設計的是一隻圍着織好了的圍巾的羊,正恭敬歡喜地給大家拜年——這兩款年賀狀的意義非常重大,並不單單只是因為同一個設計師跨越了十二年,而是當年只有廿八歲的設計師星山裏佳,她給郵便局提出的企劃就是,她希望十二年後,還可以畫同一只羊,給大家拜年,那是最真切、最深刻,也最温暖的祝福,因為每一個新的一年都值得感恩,都值得珍惜,更何況是十二年呢。
另外,華夏子民時興動物崇拜和圖騰崇拜,並且精於天文學研究,你看看以前那些觀察天象、推算節氣、制定曆法的欽天監,是多麼的受到皇帝重視就知道了。所以中國人擅於從晝夜十二時辰的角度,來解説地支和十二生肖的配屬關係,繼而選擇十二種各有靈性的動物形象,來循列十二生肖的前後排位,並且將十二種動物,按照足趾的奇數和偶數,來分成陰陽兩類,趾數為單的,排在單數位,趾數為雙的,則排在偶數位,例如牛、羊、豬有四蹄,馬則每隻腳只有一個蹄,所以十二生肖的排位,在另外一種的解釋上,其實是以它們足趾數目是單是偶,來做定奪。
所以説摩登時代的新年,講究的是商業包裝的儀式感,我恐怕是不會同意的。尤其是大家連拆個快遞、深夜煮個泡麪、下樓遛回狗都講究儀式感,那我們這些年過的新年,缺乏對民俗的追究,失去對民俗的追究,這麼個儀式感,相對之下,也未免就太過薄弱了,因為沒有儀式感的新年,是年味的遺失,也是民俗傳統的遺失。那是老時光熬出來的家常,老記憶堆疊出來的新鮮味,才有好好過一個十全十美的好年的基本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