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嘉一：芙蓉餐館對聯的變奏 | 聯合早報

（張俊傑攝）

一

祭五臟，隨性地步入一間很有老字號派頭的華人餐館。名菜菜單全都寫在壁磚上，旁邊還附上即興的七言對句……

甜酸苦辣貫人生**色香美味任君嘗

我們兩個人，簡單地點了兩客小菜……

四隻杯子，全浸泡在熱水中，由顧客自己燙杯、消毒。這燙杯的過程充滿了粵式傳統的儀式感。

片刻，苦瓜炒雞上桌了，菜餚附着斑斑點點的豆豉。豆腐肉碎澆上了黏稠有致的芡汁。兩碗白飯居然是用鐵碗蒸出來的，柔潤，熱騰騰地與菜餚相伴。

東主重視傳統的傳承，可見一斑。待客之道，不亢不卑。

一餐下來，很有滿足感。

二

飽腹後回到客棧，話題依舊圍繞舌尖的餘香。最後，談到餐館牆壁上那對聯。

甜酸苦辣貫人生**色香美味任君嘗

這對聯，初讀感覺有趣，再讀卻覺得有點蹩腳，不規範。

問題究竟在哪裏？

（1）上下兩聯都以平聲作結。

（2）兩句的平仄竟然完全一樣。

（3）兩聯的詞式也沒對好。苦辣（並列）與美味（偏正／定中）對不上。另外，最燒腦的是兩聯最後三字。乍看，上下聯末尾三字的詞性都是動-名-動，細看，這裏“人生”的“生”不是“生產”的“生”，而是説：人的一生，生命的過程，“生”在這裏應該歸類為名詞。

（4）也因為如此，產生了詞式的不統一。“君嘗”是主謂。“人生”是偏正／定中。

也許，東主就是看着這兩句話有點意思，寫在牆上，添加情趣，沒別的意思。

三

偏偏寫者無心，讀者有意。這段日子自己一直在習傳統詩詞，於是，突發奇想：我能夠把這聯對好嗎？

我喜歡“甜酸苦辣貫人生”這一句，因為，它從日常生活點滴中帶出了況味。根據傳統，對聯都已陽平作結的傳統，恣意將之保留為下聯。

朋友偏愛“色香美味任君嘗”，他説這句話界定了餐館廚藝的本位。

朋友也提出，我們應該在盡少改動的原則下改寫，以示對原作的尊重。朋友理性地思考文字的走向，讓我想到，文字創作豈止是一種感性的衝動。

之後，朋友上牀打鼾去了……

兩個小時後，朋友看到我仍然坐在桌邊，手機閃着點點的微光，他嘀咕：“你走火入魔了？”

”一日事，一日畢。” 我答。

“快睡吧，明天我們還要到波德申爬山……”

不眠不休，不為炫耀，只為自我挑戰。

四

翌日，出遊前終於戰戰兢兢地把半成品交給室友，同時也通過手機傳給我的詩詞老師。以下是我完成的變奏：

1炸炒煎蒸翻兩手**酸甜苦辣貫終生

2春夏秋冬皆有味**酸甜苦辣貫平生

3筆墨奇招迎客到**色香美味任君嘗

五

小學課本，我們讀過《波德申遊記》一文，説的是父親帶着孩子到美麗的海邊游泳，沒印象波德申也有高聳的山坡。這次，我們上山看燈塔，再順着分岔路去白石山。然後，猴子攀巖一樣登上石頭山去看馬六甲海峽的白浪……

徒步上山下山，我們花了三個小時。途中，不禁想道：這樣的事，太年輕太年長都幹不了。一方面是體力，一方面是毅力。

學習傳統詩詞不也一樣？傳統詩詞，講究格律對仗，必須有縝密的思考與內涵的積累。太年輕，缺乏耐性與積累。太年長，也可能食古不化，腦袋生繭，文思固化，缺乏新意。

人生，總是忐忑，總是兩難。

六

入睡前，接到老師的回信。她對我的練習做了簡短議論……

1炸炒煎蒸翻兩手**酸甜苦辣貫終生

老師以為第二句，“終生”二字不恰。

2春夏秋冬皆有味**酸甜苦辣貫平生

老師以為上聯既然寫了“味”，第二句又寫味，那內容就重複了。

3筆墨奇招迎客到**色香美味任君嘗

老師調侃，看到餐館出招，誰還敢光顧這家餐館？

不工的聯，當然不能發表。

沒完成功課，怎能安眠？

接下去幾天，對聯就成了我入定的禪坐。

白天我們依據計劃活動，逛知知港、芙蓉民俗文化館、海南會館主持的傳統美食中心、義山、探訪由新加坡移植到森美蘭的第一株橡膠樹…… 反正，該看的都看了一遍。晚上，我就換了個人，不言不語，正襟危坐，跌入一個自閉的世界。室友看着無趣，也不多言，早早入睡。

枯坐的夜晚，一樣思潮洶湧……

單腿走不了路，西學中學的融會貫通，才成就了巨匠。西學帶來新的角度、新的刺激，中學奠定一個人個性的沉穩。五四摒棄八股文，然而幾個新文學健將如郁達夫、魯迅的律詩不都寫得很棒嗎？

也許，對聯也該有些變奏，另闢蹊徑，才見綺麗風光。

七

第五天，我離開了芙蓉。

第六天，我回到新加坡，混沌昏睡了一天。

第七天，我的聯終於過關了。附錄如下：

1煎蒸炸炒憑雙手**苦辣酸甜貫一生

2春夏秋冬　款款食材皆本色**椒鹽醬醋　星星佐料引天香

慶幸不需要像唐朝人截取了詩鬼李賀的那句詩“天若有情天亦老”，需要兩百年後，宋代石延年才對出了下聯“月如無恨月長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