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素君:消失的女孩 | 聯合早報
zaobao
早上從衣櫃裏拿出要換上的衣服,一件穿得發黃的校服掛在那裏,孤零零地指責她的遺棄。玉妹快速地關起衣櫃,綁好頭髮,然後去煮粥給弟妹吃。媽媽新買的煤油爐用起來,比生柴火容易,她記得告訴自己要感恩。媽媽天沒亮,就去別人家洗衣賺錢,家務就靠她這長女來承擔。
弟妹吃飽後,四處跑竄玩耍,廚房裏的混亂變成平靜。她用掛在牆上的明星日曆練習閲讀,“霜降”“喬遷宜”“婚嫁兇”,撕下來的紙頁背面還可以在上頭練數學,24+29=53、3x12=36。但是她不可以太過忘我,必須做完媽媽吩咐的家事。
在外面的水泵旁洗完衣服後,她打了盆水回到廚房洗菜。天開始熱了,只有像她弟妹這樣年紀的孩子還在外面瘋野,她只想逃入陰涼的室內。廚房旁就是後門,打開後,陽光擋在外頭,但風會習習吹進來。她低頭專心洗菜,如果沒有挑掉菜蟲,媽媽會打罵她。忽然門口的風被擋住了,牆上的日曆靜止不動,她光着的腳丫子,感到石灰地變得出奇地冰涼。
一個女孩站在門框裏,穿着淺綠色的洋裙。玉妹身上的衫服用的是八毛錢一碼的布,這女孩穿的看起來是三塊錢一碼的上等布料。媽媽每個月給隔壁的郭阿姨四塊錢,讓她教玉妹選布和用針車縫製簡單的衣物,她才可以在16歲生日以後去製衣廠上工,那時家務由二妹打理。
“我可以要一點水喝嗎?”
玉妹用衣服擦了手,拿起鐵杯倒了水放在桌上。這個女孩她沒見過,也不太可能是這個窮甘榜新搬來的居民。女孩沒喝水,只是坐在門檻上看着玉妹繼續洗菜。玉妹沒有時間理她,還有很多事要做。當她再抬起頭時,女孩不見了,那杯水還原封不動地擺在桌上。
夜鳥的啼叫穿透暮色,家的後門就在幾步之外,但越過眼前的空地,玉妹猶豫了很久。蛙鳴低沉,羣起笑她膽小。平時這片空地,是居民常抄的捷徑,但是晚上極少人會這麼做。
玉妹心裏一直在罵可惡的姑媽,在她家等了一整天,都不見她的人影。媽媽要她向姑媽借點錢,玉妹早上就到了姑媽家,心想不可能晚上都回不來,因為姑媽是老闆娘,平日只去雜貨店半天。顯然表弟看到玉妹上門後,悄悄打電話告知在雜貨店查賬的姑媽不要回家。天色不早,玉妹不好意思再打擾,只好打道回府,可是快到家時已經天黑了。
蛙鳴聲愈加激烈,呱噪得令人心裏發麻,卻突然一片靜默。玉妹從眼角的餘光看到一個綠色身影,立刻跳跑到家的後門。她推開木門,家人都睡着了,只有窗口灑進來的月光等待着她。桌上有點光的反照,是杯子留下一圈的水,她打了個寒顫,趕緊把門鎖好。
這天家裏只剩她一個人,她在廚房角落切菜,背對着後門,瞬時感覺到身後有人。那個女孩站在門外,並不説話。玉妹儘量不去理會她。“今天幾號?”
玉妹頭也不回地告訴她,急切希望她自行離開。當她轉身的時候,除了她,廚房空無一人。
“姐,姐,姐!”
玉妹沒有回答,她的三弟狗仔每次都是這麼愛吵愛鬧。狗仔沾滿泥濘的腳踩滿了她剛擦乾淨的地板,她伸手打他的屁股,狗仔還是笑嘻嘻的。
“大姐,豬跑進了我們家後面的空地。”
“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
“它們挖了幾個洞,我和四妹看到骨頭。”
玉妹看了看狗仔,他立刻看出姐姐心裏的猶豫。
“你知道老六的膽子很小,她不小心看到,不肯睡覺,你就慘了!”
那些日治時期無人認領的無名屍就葬在後門的這片空地。空地周圍本來沒有房子,也沒有人願意住在墳場旁。先是一些窮人家在邊緣搭了房子,後來有印度剛來到本地的移民,找不到地方住,看到這樣一片無人問津的空地,就搭起了木屋和牛棚,養了兩頭乳牛賣牛奶為生。如果有點錢,媽媽會叫玉妹去買點牛奶給弟妹喝。
以前爸爸在世時,看到有屍骨因為鄰居養的豬翻土露出,就會拿鏟子埋好,算是告慰那個枉死的人;現在玉妹得去完成這項任務。玉妹深深吸了一口氣,拿起鏟子,狗仔走在前面把豬趕走了,玉妹看到豬之前盤桓的地方,有個白色細長的東西露出來,她速速用土掩埋,唸了句“阿彌陀佛”,這還是從難得看過的電影學來的。
過了幾天,那女孩再次出現,玉妹不知哪裏來的衝動和勇氣,主動問她:“你從哪裏來的?”女孩説了一個地方,玉妹沒聽説過。“你爸媽呢?”女孩安靜不答,玉妹也沒問下去。突然女孩説:“幾個壞人把我捉走,我掙扎時摔倒了,之後什麼都不記得了。”玉妹“嗯”了一聲,她的背脊發涼,雖然早猜到她不是人,但此時,訴説自己的悲慘經歷,女孩的眼睛眨也不眨,沒有淚水沒有憤慨,只有漠然,玉妹心裏不禁問她到底死了多久。
村裏常有謠傳,日治時期,有很多女孩從家中被日本人擄走,至於下場怎麼樣,大人只是小聲地説,玉妹聽到“糟蹋”兩個字。但是那個女孩看起來是個小學生,玉妹難以想象日本兵禽獸到如此地步。那晚玉妹第一次害怕得睡不着,她恐懼女孩會再出現,因為她腦子裏充斥着慘不忍睹的畫面,也不忍正視她生前可能遭遇的殘暴。
一天,玉妹拆下包着蔬菜的報紙,那是三個月前的新聞,説是有富商的女兒被綁架,要五萬元的贖金,但家屬在報道里説沒錢可付。玉妹不斷搜索外幾層,已經皺巴巴的報紙,都找不到那則新聞的後續。她懷疑那富商的女兒已經被撕票。如果那女孩換成是兒子,她的父母會傾家蕩產把她贖回來嗎?她想起爸爸曾和她説過,後門的那片空地,多年前半夜曾有歹徒把殺害的人埋在那裏,因為屍體腐化之後,新骨和舊骨混在一起,就死無對證。那時她只當爸爸是在説故事要嚇唬她,現在卻想爸爸如果在這裏,可以説些笑話安慰她。
很快的,玉妹16歲了,她每天都要工作到傍晚6點,輾轉搭巴士要7點半才能到家。她每次走過那片空地都提心吊膽,但卻沒有再看到那女孩。
就在她以為那女孩已經永遠消失,在她回家的有天晚上,淺綠色的洋裙從她眼角掠過,可也就是那麼一次。
這是關於上一輩所住甘榜的謠傳,經過歲月的磨損,原貌已經無法追溯,其中很多事情都無法辨別真偽。但是所謂“野史”存在的價值可能就是把當時面對的苦難包裝成故事,讓人可以下嚥,才不會被遺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