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青松:純真心靈打造時光之盒 | 聯合早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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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愛的朋友,
年底出國旅行結束時,兩個兒子堅持要帶走酒店裏的兩隻小黃鴨,它們陪他們度過了一年中最快樂的時光,已成了無法割捨的夥伴。
小男孩的願望得到了滿足,可歸來沒幾天,小兒子出門玩耍時不慎弄丟了一個“小夥伴”。
我本以為是件小事,再買一隻同樣的就行了。沒想到兩個男孩都傷心地哭了,哭得最傷心的竟是今年讀六年級的哥哥。
這個平日沒心沒肺,做事糊里糊塗的大男孩,抽泣着告訴我,陪伴過他的小鴨子是獨一無二的,是不一樣的。
這句話發自12歲的大孩子口中,我不覺幼稚,還心有慼慼。
他曾將牀頭伴他入睡的玩具鄭重收好,要我們承諾不可將它們丟棄或送人。他也曾將自己的一些“寶物”放入一個鞋盒,笑着説那是時光之盒,盒中的時光將停止流動。
這種以孩童特有的方式,試圖留住易逝光陰,離開我很久了。
能夠將心靈的觸角伸發出來,將豐富細膩的情感注入外物,自然且發乎於心的移情,唯有孩子與保有一顆純真之心的大人才做得到。
最近讀了朋友推薦的一本小説集,中國青年作家龔萬瑩的《島嶼的厝》。
龔萬瑩的家鄉是鼓浪嶼,中國廈門西南方的一個小島,以風光秀麗以及保存完好的中外建築著稱,它不到兩平方公里的土地上生活着約兩萬居民,相當於一個小鎮的規模。
中國廣袤的土地上星羅棋佈兩萬多個小鎮,生活着幾億人。20世紀80到90年代改革開放初期,為山野河田所環繞滋養的小城鎮並沒有這麼多,生活也更平靜。
在商品大潮的衝擊下,小鎮居民原本平靜的生活發生了改變,許多而美麗的事物不再,許多人的命運在社會變革中改寫了。
之前的書評中,我介紹過惠雯(《美人》)和松落(《夜過春山》)的作品。作為優秀的70後中國作家,他們在改革初期恰是少年,最初也最美好的回憶便是來自家鄉的小城鎮。
家鄉快速而巨大的變化在他們心靈中留下深刻的印象,他們在各自虛構的小説中追憶那段已逝年華,少年時的情感得以安放。
龔萬瑩是80後,她成長的年代是1990年代到21世紀初,商品大潮更為洶湧。在她的作品中,我同樣看到了一顆擁有孩子般純真心靈的作家,通過自己獨有的方式,打造了一個特別的時光之盒。
書中有九個故事,全都發生在閩南一個美麗的島嶼上,它是以作者的故鄉為原型想象而成的時空,帶着作者精神印記的虛構世界。
在這個世界裏,原本寧謐而美麗的小島,在來自對岸商品大潮的衝擊下,傳統的建築逐步發展成景區,淳樸居民們平靜的生活方式正在改變。
松落的家鄉在西北,他的寫作風格沉鬱凝練,帶着曠野的冷冽;惠雯的家鄉在中原,她的風格典雅細膩,如官河邊的古柳清風;更為年輕的龔萬瑩家在南方的南邊,寫作風格更顯輕盈飄逸,帶着海的氣息。
這種輕盈首先體現在語言上。一種看似隨意自然,實則經過精心提煉的表達,將閩南方言、白話口語與書面語融合起來,形成一種特有的味道,好似一杯上好的珍珠奶茶,濃淡相宜還有嚼頭。
小説敍述的語調是輕快的。書中多數短篇通過第三人視角來敍述,閲讀一行行文字,讀者會感到敍述者是一個少女(小説的敍述者是一個隱形人物,更像是説書人),具有一雙敏鋭而純真的眼睛,有着少女特有的聰慧和見解,透過不同人物,使用不同的口吻,敍述他們故事的同時,也勾勒出一個精心構想的世界。
小説的輕盈更體現在以輕來對抗生命中難以承受之重。
小説中的第一個故事《大厝雨瞑》便是一户人家因經濟困窘導致祖宅(大厝)的偏房(護厝)在一場大雨中倒塌,這是一個衰敗與死亡的意象。
接下來的故事中也多有人世間不如意之事,生病,代溝,失戀,失意,失婚,家暴,私奔,骨肉相殘,意外,死亡。
可令人驚奇的是,小説讀起來並不如何沉重,讀者會饒有興味地讀着,甚至不時發出會心一笑。
小説中的人物多有一種樂觀豁達的精神,看破人情世事的智慧。在他們眼中,命運的坎坷並不如何痛苦難忍,他們用祖輩傳承下來具儀式感的生活方式與各種信仰來面對生活的苦難。
此外,他們還有一樣更為強力的武器,那便是幽默和詼諧,閩南話俚語便帶有一股繪聲繪色的詼諧感。當他們舉起這樣武器時,種種可怕之事的沉重開始消解,似乎輕飄飄的不值一提。
在《大厝雨瞑》中,阿嬤在老厝倒塌後也大病一場,病癒後帶着孫女阿禾去墓園看阿公的墓碑。阿禾看到阿嬤的名字也在墓碑上,吃驚地流下眼淚,在小説中,卻用“眼睛開始掉水”將沉重的悲傷變得輕巧起來。
阿嬤呵斥孫女,告訴她“提前買好墓地是好代志”,百年後“可以把你阿公的骨灰甕跟我擱作夥”。這讓人覺得生死並無分際,去往另一個世界後,她只是換個住處。阿嬤還讓孫女坐在墓碑旁的台階享用平時不捨得吃的美食,將隨身聽放在墓碑上播放讚美詩,與孫女同看此間美麗的風景,讓她知曉阿嬤之後住的“厝”擁有何等景觀(以後常來探看)。
在小説《出山》中,老人尤聰的妻子早逝,他又與女兒的關係不好。尤聰仍豁達樂觀面對生活,堆起笑容努力改善與女兒的關係,盡心照顧外孫女小菲。當外孫女沒有被選跳蚌殼舞而受同學的氣時,他會瞎編一個蚌殼遭殃的故事讓小菲重新神氣起來,用荒誕與幽默來回擊別人的輕視。當小菲在學校受同學霸凌時,他並沒有表現出憤恨難平,而是通過吸引孩子們來零食抽獎,小菲的朋友可以“每人免錢抽三個”有趣的方式化解了孩子間的恩怨。
尤聰最初轉行殯葬業是拍葬禮,也有些老人找他拍遺照,比如島上中學的林校長,自從得了癌症後,就找他一年拍一張遺照,就像一年買一張死亡彩票。
小菲對殯葬、墓地相關的事情並不排斥,甚至有些迷戀。她覺得不能看到許多人的出生,但可以把許多人的死亡一次性看個夠,有什麼不好。在墓園的那種氣味,蒸騰的,熱乎乎、潮濕悶悶的氣息,讓她覺得安寧,島上許多人正睡在那裏,都安息在樂園裏。
小説中還含有純真的想象,這種輕盈而富有幻想的想象如施魔法一般讓沉重之物失去重量。
《大厝雨瞑》中阿嫲父親的照片有了生命,能夠和少女阿禾展開有趣的對話。《夢浮芒果樹》中幾乎與老厝一樣年紀的芒果樹有自己的靈魂,從樹的角度看腳下的孩子,看四周各種閃光的顏色,甚至還能將少女阿禾帶入不同的夢境,帶着她在風中飛翔。《濃霧戲台》中淡紫睡蓮有一顆嬌弱好奇的心。它相信有人類能很好地懂得植物。海邊的霧氣,一爪拍到了菜市場,碎裂成兩百隻白貓樣的活物。《送亡船》中更是讓大海也擁有了生命,海底是一個更為廣闊的世界,死亡是另一種形態的生命,死者居住在深海里,帶一臉抱歉的微笑,被重新凝聚、泡發,在水中等候着重生。
在這個純真的世界中,萬物有靈,整個島嶼都有着自己的生命,散發着獨特的光彩。在這裏,死亡並非寂滅與空無,而是以另一種形態與生命共存。
閲讀小説中不同的故事,讀者會不自覺地想象島嶼上的層層景觀,其間人物的模樣。
不同小説中的人物,會在不同的故事中相遇,送出自己的微笑與關心,共享同一個世界的時空。他們會登上同一個山頂,走過同一條街,望向同一座鐘樓,去同一座菜市場購物,在同一座碼頭等去往對岸的渡船,甚至與同一羣朋友打招呼。
在一篇又一篇互有關聯的小説中,作者用種種輕的技巧創造出獨屬於她的時光之盒,盒中藏有兩樣她的珍視之物:純真和對世界的善意。
她雖不能改變客觀世界的規則,使時光倒流,逝者重生,卻能使結局趨向更好,使得老厝重建,逝者安息,悲痛釋懷,怨恨和解……
親愛的朋友,讓我就此打住,希望這個分享不會影響到您的閲讀體驗。
我們所在的島嶼更加忙碌,生活也更加沉重,我們也應以輕的態度來面對生活,樂觀豁達地面對困難與挑戰。
祝您擁有一顆童心與專屬的時光之盒!
青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