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食族】曾偉傑:某一週五傍晚的長堤 | 聯合早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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週五晚高峯,加上週一公共假日,再加這場從早下到晚的雨,無論關卡人員如何努力做減法,仍無法改變長堤變成一座大型海上停車場的既定現實。巴士、羅釐、汽車、摩托,將窄窄的一公里塞得猶如暴飲暴食者的一段心血管。
雨滴沿着玻璃滑落,長堤上不時也有趕時間的行人冒雨前行。國華看着人從左邊走到右邊——不知已經走過了幾個——他沒有數,只覺得自己方才急急忙忙跳上巴士真是死蠢。
國華打開手機,熒幕上顯示着妻子打給他的通話記錄。有七秒長。接到妻子的電話時,國華正忙着用叉車將貨物裝上集裝箱。
掛掉電話,他立刻請了假。搭巴士,轉地鐵,再轉巴士,過了一道關卡,再跳上巴士。他的身體在高峯時段的人潮中擠來擠去,等到他發現自己搭的巴士,正困在車龍中寸步難行時,已經是兩小時以後的事。
來到半途,他忽然有些不確定了,妻子電話裏那句“Father不行了”,會不會是聽錯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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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機放下手剎,將車往前挪了幾米,又猛地剎住。車裏的人隨着慣性按同個節奏在車裏搖晃。有人低聲嘟噥,有人大力吐氣,引擎隆隆作響,車廂內像積蓄着某種能量,緩緩地烹煮着所有人,卻又無處可逃。
萬一真是聽錯了呢?國華想。
車上人擠人的,國華覺得胸口有些悶。他不敢打回家再確認,他想起兒子曾説過的關於那隻老外的貓的故事:貓既是死的,也是活的,直到有人打開盒子為止。
雖然Father不是貓,但現在的狀況,好像也有些雷同。但不管怎樣都不重要了。假也已經請好,現在也只能往家裏去。
“到了再説吧。”他這樣安慰自己。
巴士又再挪動了幾米。國華回憶起過去幾年家裏的情景:Father躺在牀上,意識模糊,大小便也已不能自理,但每當全家趕回來圍在牀邊守着,他卻又奇蹟般地好轉起來。能喝幾口粥,説幾句話,隨後又沉沉睡去。
事實上,因為父親身體情況的反覆,夫妻二人早已安排好辦理後事的準備。報警、聯絡殯儀館、找報館發訃告……所有重要的電話號碼,全都已寫在一張日曆紙的背面,放在書桌的抽屜裏。
雨水順着車窗滑落,劃出一道道不規則的軌跡。其他的東西開始在國華的心中湧動。他想起妻子,想起這些年來她為Father擦身、量血壓、喂藥、把屎把尿的情景。
國華有時問她累不累,她總是淡淡地説:“誰叫我嫁給你,又有什麼辦法。”國華聽了心裏五味雜陳。是啊,自己不過是個埋頭做工的工人,一個月才賺兩千多新幣,上有老下有小,哪來的其他辦法?
於是,這一切便只能由妻子來承擔。這樣的日子,她從未抱怨,也從未顯露過一絲一毫不耐煩。可妻子越是任勞任怨,國華就越是不知所措,越是感到虧欠。
國華想到工廠裏的一位同事。那同事曾為了照顧糖尿病的父親和妻子大吵一架,甚至好幾天不回家,乾脆在廠裏打地鋪。同事聽聞國華的情況,説:“曬命啦你!似我就死咯”。國華只能苦笑,嘆家家有本難唸的經。
巴士緩慢前行,終於來到長堤的中段。遠處,雨霧籠罩,踏在不知是屬於哪一國的水面上,國華覺得一切的事情彷彿都還沒有落下成為現實。
他聽説過“久病牀前無孝子”這句話。父親剛病,他不以為然,後來才明白它的分量。國華髮現,Father卧牀後,他們的交談越來越少,彼此間的距離也隨着時間越拉越遠。當父子關係的全部被壓縮到一張病牀上時,哪怕感情再深也難以維繫。
也許他早點離開去找Mother團聚,對所有人來説都更好一些吧。他曾不止一次這樣想。
國華身後的乘客看着不遠處那道籠罩在雨霧中的高架橋,與同伴滔滔不絕地聊起地鐵通車後新柔兩地發展的宏大願景。國華聽着,思緒被牽走了一陣。
等到它通車了,或許一切都會變得不同吧。國華想。
“鈴鈴鈴……”手機忽然響起。是妻子打來的。國華怔住,深吸一口氣才積攢接起電話的勇氣。
“喂,阿華,你在哪裏?”電話那頭傳來妻子的聲音,略顯顫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