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凡:對岸 | 聯合早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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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從沒見過媽媽這麼心急!
昨晚早早把我們趕上牀,今早天才亮就把我們叫醒,弄得滿屋子“嗑哩咔啦”都是聲音。
起來,快起來,不要賴牀!吃飯,換衣,10點鐘一定要到海邊!
媽媽給小妹餵奶,穿紙尿片;我替大妹和自己準備美祿、麪包、花生醬。爸爸説我小學要畢業了,不但要學習自立,還要做媽媽的好幫手。我不能讓爸爸失望。
媽媽還把我的衣服備好了。我們同學現在都喜歡穿黑灰色T裇,媽媽説今天不行。她選好一件顏色鮮豔的,橙黃色,有大大的太陽,和搖擺的椰子樹。是去年爸爸帶我們去新加坡玩,在牛車水街邊攤買的,一大一小兩件。我們還到濱海花園看花,看栽種在超大冷氣房裏豔麗的鮮花,也看夜空中開放的煙花……
回到旅店快半夜了,一躺下我眼皮就想蓋,聽到媽媽問:今天花很多錢吧?爸爸説:多不多,單單旅店一晚就280。哇!媽媽叫起來,乘3不就快1000“令吉”嗎!?要死啊!久久一次啦!別擔心,你老公我是賺新幣的!……
許多同學的家長跟爸爸一樣,天天過長堤出去賺新幣,叫做“跨堤族”。爸爸説,每天有三十幾萬人呢!做裝修的,電發剪髮的,賣面打雜的,還有“榴槤仔”…… 做什麼的都有。他還説,過年我們放大假,他們要打包雜菜飯都難!
這麼快就一年多啦,好像昨天一樣。媽媽説,衣服再不穿就要穿不上了!
爸爸總是天還沒亮就出門,他説不趕早,幾萬輛摩多車過新山關卡,被堵住麻煩就大咯。他説他是安裝和修理冷氣機的——喏,他指着高樓外掛在外牆的一個個四方形鐵箱子。我奇怪,哪裏有地方站腳,這麼危險,這個工作怎麼可以做?怎麼不可以?爸爸摸摸我的頭,我是Superman,有技術就可以。
原來爸爸每天放工都回家,天全黑了就能聽到他“噗噗噗噗”的摩哆聲,有時還淋一身雨。然後,我們一起在燈下吃晚餐。
今年4月以後,爸爸就沒有回來了。
2020年我們生活中多了好些新詞語:冠病疫情、阻斷措施、行動管制、MCO、EMCO、CMCO、SOP……就是那個“阻斷措施”,把爸爸“阻斷”在對岸那個小島上了。
我們上學天天都要戴口罩。還要檢測體温才能進學校。班上一有同學發燒不能來,全班跟着“放假”。這樣的放假一點不好玩,全部人都被關在家裏好像坐監牢。街上、公園、馬路,人也少了,車也少了。很多店都關門了。真的很悶,如果爸爸在家,他一定會有辦法。
幾天前當媽媽問:你們想不想見爸爸?想不想?我和大妹都喊起來:要啊!想啊!快到年底了,爸爸要回來了嗎?
到海邊的路不算太遠,以前是爸爸開車。現在媽媽開得比爸爸還猛。一定要在10點前趕到。媽媽説,不能讓爸爸等。
爸爸在那裏嗎?大妹睜大眼睛問。
她懷裏抱着爸爸買給她的絨毛白兔,就像環抱着爸爸。我要爸爸回家!那個病毒什麼壞東西,我們為什麼要怕它?爸爸為什麼不回家?
到了你就知道。媽媽拍了一下駕駛盤,要死啦,千萬不好下雨哦!
我看見車窗外的天色陰暗下來,一大團烏雲像吸足了水的海綿壓在樹叢頂。我想起爸爸一身雨水踏進屋裏,水滴“滴滴噠噠”落在地板上的情景。
那次爸爸一邊抹臉一邊説,雨下得真大!路上都是水,眼睛都花了看不清啊,摩哆車一直要打滑,差點回不到來啦!嚇得大妹拉着爸爸褲腳,直喊,不要不要!前幾天吃晚飯時,爸爸才説起,跟他一起出去修理冷氣機的阿松,趕着回家摩多車開得快,半路出事,永遠回不來了。班上浩偉的爸爸也是越堤族,摩哆車被大卡車撞飛了,人救回來,卻一輩子要坐輪椅!
還好,越靠近海邊海風越大,把烏雲吹過山背去啦。
我們來到從前爸爸帶我們野餐的地方,四周靜悄悄的。那些擺賣水果,飲料的攤子都不見了,只有海浪“嘩啦嘩啦”的。太陽從雲朵中露出笑臉,大海像個超大綠盤,滾動着千萬枚金豆子,銀豆子。
爸爸呢?是不是像從前野餐,和我們玩捉迷藏,躲起來啦?
媽媽抱着小妹,一手牽着我;我牽着大妹,急衝衝向岸邊走去。
你們看——媽媽放開我的手,指着對岸——我看到一道整齊光潔的石堤,看到綠綠的草地、樹木,遠處矗立着彩色的高樓。海岸邊有一條平坦的小路,路邊間隔不遠有瘦瘦直直的燈柱,還有白色的椅子。爸爸在哪裏?
媽媽的手機響了。她回答的聲音又急又大,我們都來了,我們在這裏!在野餐時那棵大樹,木麻黃樹前面。你看到嗎?看到嗎?
媽媽把掛在胸前的紅色圍巾拿在手裏,舞紅綢似的向對岸揮擺起來。
哦!我看到了,我看到也穿着橙黃色T裇的爸爸,在對岸的小路上,跑動着,在向我們揮手,然後,一跳跳到石椅上。
爸爸!我大聲喊。爸爸!大妹也喊。
媽媽還在講電話,她的頭髮上都是陽光。她的眼睛直直望向泛着金光的大海,我看見兩行金色的眼淚滾出了眼眶。
二
幾天前他就預作準備,擔心忘記還把一些物件的清單,記在小紙片上。到底年紀大了。
二哥發過多條短信,昨晚還特地通了電話,説就在海邊最靠近長堤那一段,從對岸能望見。他説他會在海邊朋友的高樓,用望遠鏡看得挺清楚的,他試過。還發來從谷歌地圖上截的圖,兩處都做了標記。
趁老爸睡下,他拉過那架用了多年的輪椅,仔仔細細檢查。從組屋區到海邊,有一大段斜坡,要靠輪椅推下去。還得帶上那把四腳枴杖,儘可能讓老爸從輪椅站起來,就近走幾步。難得能曬曬太陽吹吹海風。
老爸是在沖涼房摔倒,小腿和髖關節骨折,再無法獨自站立,不但長時間卧牀,行動更離不開輪椅。曾經勉強一兩次過去對岸和二哥相會。然後疫情封鎖,期間被阿茲海默病纏上了,病況惡化很快。為了不讓二哥操心,他們商定先不説,老爸就再沒有過長堤了。
二哥已經多少年沒見過老爸?世紀大疫,四年一下就被抹去。
老爸能認得的還有誰呢?恐怕只剩下他和日夜照顧的印尼女傭瓦蒂了。那天大妹回來,老爸顫抖着手拉住她不放,一直問,你去哪裏你去哪裏了?像個孩子似的眼淚簌簌掉下。他把大妹當做老媽了。老媽走了都十多個年頭了!
跟他説,過幾天要見二哥。他卻不慌不忙,老二,老二住南大宿舍,拜六才回來。接着絮絮轉去説別的事。
老爸能説清楚一個意思的,只有三四個連貫的句子,再下去就岔開了。
他腦子裏的二哥,總和南大宿舍連在一起。告訴他今天星期六,他一定叫多煮飯菜,老二要回來。都半個世紀前的事了,在他卻像是昨天。後來所有糟心事都被過濾。如果一定要説這病魔還有什麼好,那麼,曾經的憤怒、傷慟、悽楚、無告都濾掉了,只留下舒心的記憶。對老爸的餘生,是悲憫和仁慈。
他偶然發現有人在網絡貼上當年南大學生會的活動,與新大,馬大的串聯;華玲反飢餓大遊行;新山打昔烏達拉木屋迫遷;春雷文藝大匯演被禁……還有一篇二哥作為南大學生會負責人,反對電子廠無理解僱工人的演講稿。他都打印出來,加插當年活動的老照片,訂製成小冊子。
指着二哥握拳發言的照片問老爸,認得他嗎?眼神渙散,默不作聲。文稿下作者的名字,老爸卻能平穩唸的一字不差:許——翔——泰。許翔泰知道嗎?還是默不作聲。
許翔泰的名字和頭像,當年可是重點新聞,連續多天出現在中英報章上,電台電視不停播放,呼籲公眾提供線索,協助調查。全家人,尤其是老爸,如被關禁在着火的房子般惶恐,焦灼。他越來越少出門,常到的咖啡店都避開了。卻多次被叫去問話,回來爆粗口臭罵!那些激憤的時刻,無告的暗夜,在老爸腦裏,像都沒有發生過!
那一天他應約到馬西嶺一帶的工地,二哥蹲在高大的青龍木樹下,黑而瘦像塊精鐵,頭上扣一頂栗色布帽,絡腮鬍子又濃又密,他差點認不得。
二哥説,他混在工地上的“聯邦”非法勞工裏,吃住都在“萬柵”(馬來語bangsal。工地臨時搭蓋的木棚子),都是流汗出賣勞力,沒人在意他是誰。
幸虧出事那天他已經不住在宿舍。70年代最初那幾年,產業轉移帶來的社會景氣遭遇經濟危機,老闆對工友的壓榨盤剝更加粗暴無理。大學學生會的聲援活動引發社會反響,風聲也越來越緊。又要與工農相結合,二哥乾脆搬到工業區邊沿的非法木屋居住,成了那晚撒網捕漏的“魚”。
我一定要離開,一進去不知什麼時候才出來。胡蘿蔔、大棒各選一,我都不要,只能選擇逃亡!二哥深深看他一眼,轉頭盯着前方。
你有路?
那些年不知抓捕多少人,報章不時發表內容雷同的自白書,“提防共黨誤導性宣傳”“一致譴責地下組織誤導青年”“反政府斷送前途,大徹大悟”“感謝政府給予改過自新機會”“覺悟前非,決做良好公民”……
二哥説他是為弱勢羣體發聲,這是民主社會公民的基本權利。什麼破壞勞資關係?要吸引國際投資,政府也要維護勞工權益!
我發現問題,提出問題。問題沒解決,我卻被解決了。
三兩隻八哥落在他們腳邊,一跳一跳過來找吃的。二哥手一揮,“撲稜”飛起。
二哥抬頭望向飛到枝丫上的八哥出神。
接着點着一根香煙。以前他是完全不抽的。然後從挎包裏掏出一包東西,説,這裏是寫好的六封信,一頭半個月你寄一封回家。記得從不同的地方寄,讓他們知道我的“近況”。直到在報章上看到我的消息。咦!做麼你這樣看着我?
你説眼角這道傷疤?哼!他媽的,那天他們摸到我住的地方,前後門都有人把守,我從窗口跳出去,外面就是檸檬園,檸檬滿身刺,逃命顧不得,衣服手腳都被劃破。這道傷痕最要命,差點刺穿眼睛!
摸摸眼角疤痕——好在有那片檸檬園,我闖過去,那些人惜命,不敢追。
二哥是家裏第一個大學生,眼看就快畢業。如果不出事,家裏會很不一樣。
他讀完高中只能出來工作,下面還有幾個弟妹在讀書。就算報讀大學,因為二哥出事,他未必能拿到大學的入學準證。他認命。
大半年後,報章刊登了二哥出現在倫敦的消息,他獲得英國政府的政治庇護。
老爸對着報紙喃喃自語,他們愛面子,這下,要回來更艱苦了。要是不逃,不就給他關兩年。
兩年!若是20年呢,誰知道?老媽滿臉憂愁,那條什麼……安法,可以關一世人。
後來,憲法修改,根據新憲法第135(1)(c)條文,年逾18歲的新加坡公民,連續10年沒回國,可能會被褫奪公民權。二哥回家的路,更漫長更崎嶇了!
他也不止一次尋思,如果當年不支持,不配合二哥出逃會怎樣?
他們乘坐的Grab電召車平穩順暢地在泛島快速公路上行駛,接着轉進武吉知馬快速公路,幾乎橫貫大半個海島。車窗外的景物,在明麗的陽光下,像畫片不斷變換,時而高樓鱗次櫛比,時而河道波光瀲灩,一拐彎滿眼的草木青葱翠綠……公路灼灼發亮,在藍天白雲的天幕下延伸。
老爸盯着窗外,表情凝固,不知腦子裏在打撈那一截往事?
電台播放着懷舊金曲:《千言萬語》。
老爸緩緩轉過頭來,今天要多煮飯菜。老二回來看不到我們怎麼辦?
今天不是星期六啊!
車子轉進馬西嶺。二哥應該已經到了。作為當年南大政府與行政管理系的高材生,他不會不關注島國幾十年來的建設。放眼所見,天翻地覆。他的目光掠過他曾經撒過熱汗的馬西嶺,一定辨認不得。
他收存二哥寄來的照片,有一張在英國住家的後院裏,豎立着一頭齊人高的,吐着水的魚尾獅。他那兩個無奈入了英國籍的侄子,嬉笑着,比着V手勢。一個叫許念新,一個叫許立新。他們是不是已經和二哥一起站在高樓?
不遠處的海峽,新柔地鐵(RTS)跨海的高架軌道,已經矗立起一根根漏斗形的四方橋墩。
約定的時間過頭了。那段斜坡道有點欹,他勉力控制住老爸坐的輪椅,像拉着生命的輪子,不讓它急速向下溜去。
停,停!老爸突然想起什麼,你説這裏是馬西嶺,老二建過高樓的,去看看在哪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