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禺:那個穿卡峇雅的女人 | 聯合早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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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喜歡叫她阿梅,那個永遠穿卡峇雅1的女人。
阿梅每天都會打從外婆的店門前經過,不是上巴剎就是去搭巴士,像一條固執的軌跡。有時候,她也會拐進店來買些日常用品:白米、罐頭、咖啡粉、鹼水皂或洗衣粉,都是些平凡不過的東西。
外婆的雜貨店不大,卻應有盡有。客人只需開口,外婆便能利落地找到所需,手腳麻利得像變魔術。當然,也有翻遍角落仍找不到的時候,顧客不高興地埋怨離去,外婆也嘀咕着那樣找不到的東西,彷彿物件犯了死罪。這時候,千萬別湊上去,不知死活的人都會被罵得狗血淋頭。
雜貨店的生意一直不錯,這多虧了外婆有張可以把樹上的小鳥哄下來的嘴巴。她最擅長講街坊鄰里的八卦,就像是“麗的呼聲”2裏的李大傻3在講故事,只是換了把女聲。這些故事常常引得人添油加醋,越説越離奇,真假早已模糊不清。
阿梅的故事也是這樣編織出來的。她的神秘家庭成了話題焦點。女人揣測她為何離婚,孩子為何怪異。有人説她丈夫有外遇,有人推測他們的婚姻從未穩固。兩個孩子也成了話柄:老大怕生,老二則據説腦袋不太正常。大家你一言我一語,彷彿在拼湊一場未曾真正瞭解的悲劇。
我不是店裏常客,只有在學校假期才來外婆家小住。外婆的店很大,前面是店鋪,後面是住所,隨便一個角落都塞得下我這個小布點。外婆對我不怎麼上心,任我在店裏店外亂跑,像只自由的小鳥。
整條五腳基非常熱鬧,藥材鋪、洗衣店、五金行鱗次櫛比。每天來來去去不同的顧客。長廊盡頭轉角的巷口還有檔牛肉麪攤,大鍋裏永遠熱氣騰騰,牛肉麪燙兩下就上桌,客人搶着來吃。有一次,我親眼看見老闆把兩大勺的洗碗水倒進湯頭裏去,這可讓我驚嚇不少,以後都不敢吃了。
阿梅的故事斷斷續續傳入我的耳朵,但那些離婚與孩子的問題並不吸引我,哪有李大傻的《七劍下天山》4精彩。不過,我很佩服外婆和街坊們的八卦功力,普通的話題也能説得津津有味。
偶爾,阿梅會突然出現在眾人的議論中,她靜靜走進店裏,彷彿沒有聽見任何閒言碎語,倒是説三道四的人馬上慌了手腳,如螃蟹般橫行四散,獨留外婆收拾殘局。
外婆是見過世面的,此時老神在在,還堆起蓮子蓉一般的面孔招呼着進店的客人。
“哎喲,阿梅啊,日頭那麼曬,怎麼這個時候跑出來買東西?”
“阿盛吵着要吃沙丁魚,來買罐頭。”阿盛是她的老二,媽媽是疼愛孩子的。
“要不要多拿一罐?”外婆邊拿下罐頭邊殷勤地問。
阿梅搖搖頭,從握緊在掌心的小錢包裏把褶皺的鈔票掏出來。
“那買罐美祿吧,新進的貨,我記得阿盛小時候最喜歡喝。”
她微微點着頭,簡單的回應背後隱藏着難以言説的疲憊。
“阿盛最近好嗎?”外婆多事地又問了一句。
“老樣子。”聲音更低了。
剛才大家的議論她到底有沒有聽到呢?我很好奇。如果聽到,為什麼還能如此淡定,好像什麼事情都對她不起作用。
她走出店門,抽了抽那條褪色的沙龍,或許太緊了,褪色的花朵在動作中短暫綻放,隨即迅速凋敝,彷彿她自己,也在時光中逐漸消退。
外婆嘆嘆氣,似乎為剛剛説了人是非感到內疚,隨手抓起另一罐沙丁魚追了出去。兩個女人在長廊上邊走邊推讓着,好不容易才塞入紙袋中。
外婆回來的時候,額頭竟滲出微微的汗,臉上有種如釋重負的表情。
故事片片段段,聽説這個穿卡峇雅叫阿梅的女人年輕的時候也幸福過,一家人搬來這附近的時候也還沒有離婚,兩公婆還常常帶着孩子出來買東西。但隨着歲月漸舊,有些情況就今時不同往日了,那張會笑的臉也變苦起來。外婆説壓抑啊,心裏被煩惱壓着不能釋放,那一天就爆破了。
當《春風吻上你的臉》和《大地回春》熱熱鬧鬧地從收音機傳了開來,所有的店面就像沾了喜氣般跟着熱鬧。外婆的雜貨店生意更是紅紅火火的。單靠一個老太婆根本撐不了場面,這時候媽媽和她的姐妹們成了救兵,輪流下來幫忙。我是媽媽的跟班,到店的次數也更多了。
這種時節,平時愛嚼舌根的女人們都不見了,個個趕着在家裏蒸年糕,烘蛋卷,會到店裏來也是因為突然發現做糕點的料不夠了急着來補貨。但女人的嘴巴不習慣寂寞,偶爾話題又扯到阿梅家去了,近日總是門户緊閉,屋內還不時傳來吵架的聲音。
閒言碎語讓人耳朵發癢,外婆的心不淡定着。“最近確實沒看見阿梅出來買東西,連大兒子也好像沒去上班,不知道家裏發生了什麼事……”
某個懨懨的午後,外婆終於拿了兩罐豬腳和一包萬里望花生,問我要不要做跟屁蟲,隨她走一趟。
我原先是不知道外婆要去哪裏的。兩人穿過店後的小路,拐進另一條街道,眼前兩列三層樓房排開。外婆領着我步入其中一棟,上了二樓,就朝一户住家拍門,同時喊着“阿梅”的名字。
啊,我們原來要來神秘女人的家,這讓我心頭有些雀躍,彷彿某種模糊的景象即將在眼前揭開它的真面目。
只可惜外婆敲了老半天的門也無人應。最後,只能把帶來的東西掛在門上,兩個人又悻悻然地回來了。
節日的忙碌讓人無暇顧及許多事情,包括阿梅到底有沒有打店門前經過。外婆的擔憂也轉為自圓其説,檳城人嘛,總要回家過節,一定是回去了。
當鞭炮隨地炸開的時候,紅通通的街在雨後突然變得狼狽,滿地的紙屑釋放着血水四溢,有些事就發生了。
當晚的報紙上頭條新聞寫着《兄弟爭執,弟弟錯手殺死哥哥》。大家都搶着買報紙來看,然後紛紛穿過店後的小路,再拐進另一條街,抬頭張望那緊閉窗户的二樓,猜測着家庭悲劇發生的原因。
發生了什麼事,真的沒有人知道。
阿梅消失了一陣子,聽説是回孃家去了。再次出現時,更是憔悴了。
“我要買點白糖。” 她的聲音平淡無波,像一片乾涸的湖面。
外婆楞了一下,旋即像以往一樣堆起笑臉:“什麼時候回來的?要不要再買點別的?”
“等會要去買九層糕,拿給阿盛吃。”女人眼裏閃過一絲微光,稍縱即逝。
外婆遞過白糖,我們默默地目送她離開。
她再次抽了抽那條褪色的沙龍,花朵在抽動中微微綻放,又迅速隱沒在長廊盡頭,像一抹被歲月無聲吞噬的殘影。
後來,我就再也沒有見過阿梅這個女人。外婆老了,不能再打理雜貨店,頂讓了給別人,我就沒機會去了。
或許,未來的某一天,我會忘記她的名字,但我相信自己會記得那條褪色的沙龍,那一瞬間短暫盛放卻又迅速凋零的花朵,像一段無人訴説的往事,被悄然塵封在記憶深處。
注:
1. 卡峇雅(馬來語:kebaya)是一種傳統的女性衣裳,起源於爪哇麻婆王國。新加坡首次與印尼、馬來西亞、文萊和泰國五國聯袂申遺,歷經兩年,不負眾望,2024年12月4日正式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列為世界非物質文化遺產。
2.麗的呼聲(英文:Rediffusion Singapore)是一家最初在新加坡開創有線廣播的公司,在上個世紀是許多人的娛樂糧食,有不同的方言節目。
3.李大傻:新加坡著名講古人,家喻户曉。
4.《七劍下天山》是香港作家梁羽生在1956年到1957年間發表的武俠小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