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高:玄奧與不玄奧——寫詩讀詩隨筆之三 | 聯合早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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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望舒寫寂寞。詩曰:“給什麼智慧給我/小小的白蝴蝶/翻開了空白之頁/合上了空白之頁”。寂寞變成白蝴蝶。一閃而現,智慧的光。
寫詩的朋友會有這樣的經驗吧,臨別一瞥,再來已不復那時模樣,直後悔當初沒有即刻把它捕住。靈感是那隻珍奇的候鳥。
據説唐代詩人李賀騎驢出門都背一錦囊。“遇有所得,即書投囊中”。回家去又“吟詩一夜東方白”,搞得老母親為他擔心會把心也給嘔出來。可見即時捕住是很關鍵的一點。還有一點,李賀把寫詩當一回事放在心上——每天走不一樣的路。
我有一個直覺:有所關心,靈感就來找你。心放在那兒自然想多一些,閲讀相關的書,看看相關的事蹟,積澱厚實,基礎有了,忽就發出力量來——剎那間幻化成翩翩白蝴蝶騰空飛起。
馬來西亞詩人呂育陶筆下,靈感又怎樣一種神奇?
城市吸收我們吮咂、分解、消化我們的靈感幻化成夜裏照亮城市的光
僅三句,靈感幻化而成“城市的光”。現代城市變得似妖魔,它要“吮咂、分解、消化我們的靈感”。靈感不肯甘心,把自己幻化成“照亮城市的光”,於是我們在“夜裏” 看見慘烈的現實;被吞噬卻搖身一變——這是詩歌賦予的力量。現代城市“吸收我們”,靈感偏逆而上,發出正能量。讀呂育陶詩集《一個人的都市》發覺筆下所關心的正是物質文明、體制文明以及現代科技交相運作之下“我們”的生存形態。詩人藉助於詩的聰慧,讓蒼穹看見星輝。
詩人學者王家新認為,靈感應是“功到自然成”。功力厚、積澱實,才是可信賴可期待的。與其迷信靈感,不如去深入實踐,很多時候,靈感就在艱苦的修改中產生。我喜歡他的説解。原來靈感是可以踏踏實實,一步獲得一點。而“功到”的迷人處正在於,它雖是歲月辛苦釀製出來的一種照射能力,這能力偏又帶些許玄奧的氣味。
詩人兼評論家廖偉棠談“科學的詩意”舉美國詩人加里斯奈德的詩為例,正好給了我方便,現成拿來説明“功到”。先讀《斧柄》(節錄)
斧柄 (許淑芳譯)
*接着,我用木工斧削那舊斧柄,而最初從龐德那裏學來的詩句在我耳邊響起!“當你製作一把斧柄模型不在遠處。”於是我對凱説:“你看:要削一把斧柄,只要好好看削東西的這斧子的柄。”他明白了。我又聽見:公元四世紀陸機在《文賦》序言中所説:“當用斧頭砍削木頭去製作斧柄那模型其實近在手邊。”這是陳世驤老師多年前翻譯並教我的於是我明白了:龐德當過斧子陳世驤當過斧子,現在我是斧子,兒子是柄,過不了多久要由他去斧削他人了。模型**和工具,文化的手藝,*我們就這樣延續。
謝謝廖偉棠的推介。斯奈德是一個農夫、獵人、消防員,甚至還會維修汽車。熱愛大自然,他的詩有一種“最原始、最樸素的詩意”。讀他的詩還可以讀到豐富的中文修養,詩裏提到龐德和陳世驤,龐德是受到漢詩深刻影響的美國詩人,陳世驤翻譯陸機《文賦》序言裏的話:“至於操斧伐柯,雖取則不遠。”廖偉棠更往前推,陸機亦是從《詩經·國風》得到靈感:“伐柯如何?匪斧不克。取妻如何?匪媒不得。伐柯伐柯,其則不遠。”
我們吸收並儲存在心裏的養分,神奇地出現在眼前,卻又幻化成不同神貌。“伐柯伐柯,其則不遠”看似稀鬆平常的一句話,斯奈德把它放進日常中:教兒子製作一把斧子,斧子成了辨識的“眼光”。他賦予“斧、柄、則”新的的意義,甚至從中看到“模型和工具,文化的手藝,我們就這樣延續”。生活可以這麼簡樸與單純。這麼有意思。
靈感的玄奧就在於它閃現的當下,老舊中你看到新的意義。
靈感的不玄奧也在於,你付出多少它都錙銖必較,然後加倍償還給你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