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子奕:阿多尼斯——頂風摘雪 引火燒字 | 聯合早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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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回坡的飛機上,我帶着新年過後的新鮮體重,暫別信息浩大的地面,空中有正在加載的夜晚。飛行和閲讀很像,隔離日常,起飛降落時都心緒不寧。上班後首次返鄉,我漂浮不定,更適宜讀顛簸的飛行詩。
第一次讀阿多尼斯,是在高中練習冊的頁眉上。冊子的設計者,不放過每個知識的角落,多背一句名人名言,未來就更加懇切。黑壓壓的題面上方,輕飄飄落着阿多尼斯的詩句,“我向星辰下令,我停泊囑望,/我讓自己登基,/做風的君王。(《風的君王》)”那夜無風,我分享給同桌,同桌叫天,我們不知道字句能組成這樣天真浩大的幕布。我們一下子都乾癟起來。
學生年代的春節,鞭炮放得耳朵辣,山灣裏親戚們生火冒煙,也照亮冰冷水塘。魚的鱗片映着滑動煙火,看門狗吠,野雪不應聲。我尚且以為所有人都會放豬油罐般厚重的寒假,上班像上學一樣無可厚非,努力打滿分,萬事皆完滿。
後來煙花還在冷窗外燃放,村裏四散黃燈紅燈,又陸續散了,牌桌停了,互道晚安,我一個人躺在小時候的房間。窗外的榕樹已經不見樹影,我和童年的自己也不再重疊,但我還是記得,做風的君王啊。豬油融化後會有豬骨頭嗎,我問過媽媽。
有些詩歌就是霸道如此,一旦看過,便剝奪了所有語義,字句再怎麼組合也不會更完美。在課桌上看霸道詩,任由感官失語,語句不再新鮮。在辦公桌上回憶起此詩,卻是實實在在地失語,別了,我的國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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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多尼斯曾經是個謎,練習冊上沒有寫他的國籍,也沒有給出詩歌上下文。恰好是前幾篇反對的詩歌金句,讓我對阿多尼斯有了好奇心,我覺得我們的心靈很靠近。我人一在風中,四肢就空空,精神遨遊。於是買書去查,敍利亞,黎巴嫩,旅居巴黎,阿拉伯詩歌的良心。再讀原詩,鮮明圓融,像胡安米羅在作詩,太陽星星月亮的魔法。
又讀原詩集,卻嚇人,新聞聯播會用的詞,被囚祖國,失落歷史,完全兩副模樣。他和我天差地別,一首詩把我騙了去,其餘的詩都有如一片死亡大地覆蓋眼睛。他的離散源自國仇家恨,我的離散懶洋洋,更乎一種中產的虛榮。我安然坐在飛機上,從一片燈火網絡,飛到另一個,傲慢地自投羅網。
阿多尼斯在異鄉用母語作詩,還是那首詩裏他説,“我在詞語裏誕生,(《風的君王》)”。高中時我只以為他文章自天成,如今在風的領空,我懂他,維特根斯坦也懂他,“語言的邊界就是世界的邊界。”沒有寫出來這些字,我就明明滅滅看不清形狀。他寫出詩,到處冒犯母語世界傳統,到處在自然界稱王稱帝。
他與大地的連接,跟中國鄉土文學不一樣。九州的歌,貧賤夫妻百事哀,日子總要含深情淚,慢慢走下去。他寫的家鄉詩,自然與精神同伍,非人的力量,來自阿拉伯更久遠的呼喚,會顛覆一切。
有些詩人寫詩,帶我登客機,穩穩測量空氣高度,我知道我與隱喻的距離。阿多尼斯是把我放在風箏上,不等我準備好,他向四季下令,呼呼將我吹到天上。我知道我有一個現實的根,連接着陣痛的現實土地,我通過陣痛的動力,聞風聽陽光。看似自由,實則天空是更大的籠子。詩人也知道的吧,他的怪力聚集風花雪月,風不是風,雪不是雪,他重新宣佈所有權,所有語言收束到他的憤怒與希望內。
我在飛行呢,長到了大人的年紀,一首詩把我錨定在少年。要做君王的夢,不墮青雲之志,鴻鵠而非燕雀,從小到大的真理。恰巧就是練習冊上的隨便一瞥,我愛上語言本身,小小的我本就言之無物,錯愛合理。風的君王,註定孤獨,要面臨人界自然界的挑戰。我如今俗套地懂了,王冠之重,現實主義地言之有物。所以,有一位95歲的老人還在做夢,還在受風吹,替我痛,我便同他一起顛簸,分身出來走自己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