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麗妃:蒼蠅 | 聯合早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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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不,是患上了冷漠症?據知那已是現代文明社會的通病,只要自己的權益不被侵犯,周圍不管發生什麼事都可以無動於衷。
一 、聖殿的不速之客
我想逃,卻感覺到我的臉、我的頸項、我的手、我的身體,最後是我的腳,慢慢、慢慢地發熱,愈來愈熱,直到迸出了火花,燃燒起來。火紅的熱浪迅速席捲我的身體,我的身體漸漸縮小、變黑,燒焦的氣味從我身上散發出去,我整個腦袋嗡嗡嗡嗡作響,直到我變成一隻蒼蠅。
一場噩夢驚醒之後,我帶着忐忑和懼怕的心情來到十年未曾踏足的教堂。景物依舊,物是人非,相信這裏已經沒有什麼人記得我。但我還是祈禱着,我跟上帝説,我已經十年沒有跟你説話了,今天我跟你説話,你就聽我一次吧!不要讓我遇到熟人。
教堂崇拜即將開始之際,聖殿裏竟然來了不速之客。它大概是看不見自己面目可憎,亦不曾意識到自己滿身的污穢,竟然肆無忌憚地坐在我前方第二排木椅的靠背上。它似乎是刻意選了這麼個引人注目的位置,翹着屁股背對着我,彷彿在做放屁的動作。若不是我與它之間隔着一排座位,而前排座位還坐着一位戴着鴨舌帽的中年人和他的女伴,我一定會不顧儀態走上前伸手把它拍死,拍不死至少也要把它趕走。腦子裏盤旋着揮之不去憎惡與殺戮的意念,霎時間卻被那如豪雨般傾倒下來的音符和領唱者高昂雄渾的歌聲給打斷。
“起來榮耀!榮耀!榮耀我主耶穌……”
許久沒有聽到的旋律聽起來格外澎湃飛揚,可這激動人心的音樂絲毫沒有讓它自慚形穢,也沒有把它嚇跑。它一動也不動,氣定神閒的樣子,卻比誰都認真,而且專心——禱告、唱讚美詩歌、聽道。前方那個鴨舌帽不知道已經變換了多少個坐姿,他的女伴還掏出了手機,而它,仍舊保持不變的姿勢。
説起來有點可笑,它的堅持和專心竟然無端觸怒了我。憤怒的火苗在我胸中慢慢燃燒起來,那中斷的意念又回來了——你若再不走,崇拜結束之後有你好看!
在以暖色系為主,明亮開闊的聖殿中,它黑黝黝的一顆,像小動物的糞便,看着都覺得噁心,是格外礙眼的存在。我不明白前排的鴨舌帽和他的女伴怎麼能夠對它的存在視若無睹,怎麼能容許這麼幹淨而聖潔的地方被一顆屎給污染。為什麼他們不把它趕走?是被它的虔誠感動,不忍心打擾它?不!不可能的!那鴨舌帽在我前面不斷地擺動身體,還連連打了幾個呵欠,顯然心不在焉,怎麼也不像動了慈心。再不,是患上了冷漠症?據知那已是現代文明社會的通病,只要自己的權益不被侵犯,周圍不管發生什麼事都可以無動於衷。當然,還有一個你可能覺得荒謬的原因:他們與它根本是同類,他們是變了形的蒼蠅,皮囊之下包裹着黑色的血脈和染污的心靈。所以他們習慣了與它共處。
那蒼蠅本身到底又是怎麼想的?難道它以為單憑聽一場道就可以將齷齪的靈魂洗刷乾淨?它生而為蒼蠅,自帶污穢,天性喜愛腥羶惡臭,終其一生樂此不疲地徘徊與糾纏於腐爛朽壞之物。它的一生還有什麼希望?它或許是一隻天賦異稟的蒼蠅,飛到教堂來,欲尋求救贖之道?可是它是否知道,這個聖潔的地方是不能容下它的,總有自以為義的人會鄙視它、傷害它、打死它!
講台上牧師説有一個撒瑪利亞婦人,在中午太陽最猛烈的時候到井邊打水,在那裏遇見了耶穌,喝下了生命活水。這婦人已經有五個丈夫,本身是個名聲敗壞、受人鄙視,卻依然生活在黑暗罪惡當中的婦人。她選擇在中午最炎熱的時間到井邊去,因為沒有人會在這個時候外出打水,在太陽強烈的光照之下,她可以避開人羣,可以避開他人嘲諷的眼光。
聖殿前方是淡綠色很大的一面牆壁,牆壁正中央有一大塊長方形的透明玻璃窗,窗外的藍天與變幻的白雲成了天然的背景。玻璃窗前掛着一個巨型的十字架。大十字架就好像漂浮在白雲中,外面的陽光把它映照得絢麗奪目。有時候,當強烈的光把人和事物都照射得閃閃發亮時,刺目的光彩也能夠模糊人身上的瑕疵。我理解那撒瑪利亞婦人,我也喜歡烈日下穿梭在人羣中的自在,尤其在熾熱的天空下越過馬路,每一個腳步都是匆匆的,沒有一雙眼睛會在這時候盯着別人看。
我的思緒隨撒瑪利亞婦人去了一趟井邊,內心激盪着欲淚的悸動。驀地回過神來,發現蒼蠅還在,仍然是先前的那個姿勢,只是屁股翹得更高了。我感覺到胸中燎原的怒火(應為正義之火)愈燒愈猛,在看不見的空間內把我的心臟、我的肺腑烤得焦黑,卻還不肯妥協地繼續燒、繼續烤。憑什麼你這隻如此骯髒的蒼蠅可以立在舒適的聖殿中頌詩與聽道?大家口口聲聲唱着“起來榮耀”,你只有滿身的髒污,你拿什麼去榮耀耶穌?你只是一隻蒼蠅!
我突然想起了薩特的話劇《蒼蠅》,彷彿看見滿城飛舞的蠅羣不甘受困於舞台,集體傾巢而出,衝湧而來,最終佔據了這方和平寧靜的空間,穿梭在澎湃飛揚的音符中嗡嗡嗡地宣揚仇恨,製造紛亂。在心中沉默地怒吼一番之後,我胸中的那團火被挑旺起來,我聽到滋滋滋火焰吞噬某個東西的聲音,我彷彿看見前方那個鴨舌帽,還有他的女伴,他們的身體像紙張被點燃那樣,迅速蜷縮起來,剎那間變得焦黑乾癟,同時抖落一地灰燼,最後雙雙變成了蒼蠅。我恐懼地環顧四周,每個人都陸陸續續地發生變化,最後都變成了蒼蠅。我想逃,卻感覺到我的臉、我的頸項、我的手、我的身體,最後是我的腳,慢慢、慢慢地發熱,愈來愈熱,直到迸出了火花,燃燒起來。火紅的熱浪迅速席捲我的身體,我的身體漸漸縮小、變黑,燒焦的氣味從我身上散發出去,我整個腦袋嗡嗡嗡嗡作響……
二 、高級餐廳的鬧劇
單單用“錯誤”兩個字,不足以形容它的罪行,以及它所帶來的災難。
那天是我和致軍在一起10週年的紀念日。風風雨雨竟也過了10年,是應該好好地慶祝一番。致軍是個不懂得浪漫的男人,什麼情人節、紀念日,就連他自己的生日,他都極少會記得。今天這個約會,自然是我精心策劃的。我還特地請了一天假,理髮、化妝,在鏡子前面試穿了一件又一件的晚禮服。
我特地選了一家附設在五星級酒店裏的意大利餐廳。我喜歡這家餐廳,因為空間寬敞,清幽雅緻,還伴隨着浪漫的輕音樂。侍應生領我到一個靠窗的角落坐下。致軍還沒來,他的辦公室離這裏很遠,我早料到他會遲到。
我百無聊賴地滑着手機。良久,致軍終於來了,他緩緩地向我這邊走來……就在這時,它也突然出現了,沒有預約便橫衝直撞地直闖餐廳,在大家都還來不及反應的當兒魯莽地撞向我側前方的一位金髮姑娘,金髮姑娘嚇了一跳,她的男伴急忙伸過手,大概想護住她面前的那盤海鮮意粉,沒想到一個不小心卻打翻了桌上姑娘的酒杯。酒杯跌落地上清脆地哀嚎了一聲,馬上便粉身碎骨,鮮血四濺。致軍就那麼不巧走過金髮姑娘的身邊,飛濺的紅酒把他的白色襯衫染紅了一大片,就像電影中某個角色中槍流血的畫面。那位金髮姑娘和她的男伴馬上站起來連聲道歉,侍應生也趕過來幫忙。餐廳裏其他的食客紛紛投來驚異的目光。一場惡作劇之後,它得意地炫耀它的作為,嗡嗡嗡的噪音劃破悦耳的輕音樂,接着又飛向美輪美奐的豪華掛燈,在暈黃的燈下繞圈圈。我隱隱約約還聽見廚房裏傳出一陣故意壓低的謾罵聲,我猜想是經理在責備侍應生怎麼可以讓一隻蒼蠅進來搞破壞。
致軍向來很在意自己的形象,他先是到洗手間去清洗,接着要我陪他到隔壁商場去買一件新衣服,他必須先把髒衣服換掉。我精心策劃的紀念日晚餐就這麼不了了之。
我餓着肚子回到我的小公寓。致軍今天晚上沒有留下陪我,他説剛才的約會其實有很重要的話要對我説,但是他得先回家,家裏有事,要我等他的電話。我問他到底什麼事情,就不能現在説嗎?他欲言又止,堅持要我等他的電話。
我呆坐在客廳等了他一個晚上,眼皮都快垂下來了,卻不敢閤眼,深怕錯過他的電話,但他始終沒有給我電話。自從我倆交往,他就不讓我打電話給他。發簡訊給他,也必須稱呼他朱老闆。這個晚上,我已發了無數個信息給“朱老闆”了,他並未讀取我的信息,或許早就睡着了。
致軍接下來的三天都沒有給我打電話。那三天,我都藉故提早下班,然後失魂落魄地到他的辦公大樓,就在大樓外面徘徊。我不敢光明正大地在大門外等候,只能在大樓側面垃圾槽的地方,像小偷一樣窺探進出大樓的人們。垃圾槽及其四周,是它們的天下,我不顧一切闖入它們腐臭襲人的世界,彷彿闖進了地獄。它們肆意在我的頭頂上繞圈子,甚至停留在我身上,揮之不去。然而,那三天,怎麼都不見他從大樓出來?他提早離開,故意避開我?還是,他病了?望着手機上“朱老闆”始終的靜默,我陷入深深的憂慮和抑鬱。
第四天,“朱老闆”總算給我回復了。他竟然説紀念日約會那天,酒杯打破,象徵關係破碎;紅酒染紅襯衫,象徵愛情的死亡。意思是:他要跟我分手?
我還能怎樣守護這段受咒詛的愛情呢?我還有什麼資格挽留他呢?10年之後,他的妻子終於知道了我的存在。他告訴我,她新買了一把刀,本來計劃要把我砍死,可是她後來沒有這麼做。她吞了一罐安眠藥,差一點就失去了性命;因為這件事,他原本就叛逆的獨生女不肯原諒他,就在我們約會的那晚離家出走,還驚動了警察。他説,因為我,他差點就家破人亡。
我用10年的青春只換來心愛的人家破人亡。
豢養了10年的愛情,終究變成一具腐臭的屍體,蠅羣在其間飛舞。我還能拿什麼來祭奠這逝去的愛情和青春呢?
三 、臨終前的告別會
我沒有變成蒼蠅,聖殿中也沒有任何人變成蒼蠅。他們説那天我在教堂暈了過去。變成蒼蠅的噩夢,大概是我暈倒之後發生的。在教堂中暈倒,無可避免地驚動了許多人,包括那位10年前已跟我絕交的昔日同窗許佳蓁。是她召救護車送我入院的。
10年之後第一次回到教會做的第一個禱告,上帝竟然不肯垂聽。不聽就算了,還以這樣的方式讓我遇見我最不想見到的舊識。沒有人知道我當時有多難堪!我甦醒之後,睜開眼就看見許佳蓁和我的另一位昔日好姐妹張閲芝。
“放心,醫生説你沒什麼大礙,或許是操勞過度。”許佳蓁對我説,一邊從我的病牀上站起來,走到張閲芝的身後。我這才注意到,張閲芝臉色慘白,頭上戴了一頂紅色的絨帽,坐在輪椅上。
“將死之人了。”張閲芝必然是知道我的疑惑:“第四期乳癌。”
我不知道説什麼才好,她微笑着,喘着氣説:“我們曾經是最好的朋友,我下週會舉辦一場告別會,邀請了我所有的親人與朋友。在離開這個世界之前,我要親自跟每一個我愛的人告別。我還以為再也找不到你……真好,你自己回來了。無論如何一定要出席我的告別會,我要跟你好好敍舊,最後一次了!”
告別。告別10年的愛情,告別昔日的好友,告別我自己。
許佳蓁和張閲芝完全沒有問起我這10年的生活狀況,也沒有問起致軍,彷彿這10年根本不存在。10年前,她們很強烈地反對我跟致軍交往。她們的態度甚至比我的家人還要堅決。許佳蓁威脅我,若不跟致軍分手,就與我絕交。我義無反顧地選擇致軍,他是我唯一的選擇。那時候,我就已經跟自己告別過一次。我放棄了我的教會生活,放棄了我的好朋友(其實是她們放棄我!),忍受家人的羞辱與責罵,我毅然決然地跟過去的自己以及自己所擁有的一切告別。
我還在猶豫是否出席張閲芝的告別會。就像那位井邊的撒瑪利亞婦人,我早已不習慣人羣。若不是許佳蓁親自過來接我,我必然不會出席。
張閲芝的告別會在一家酒店的小型宴會廳舉行,感覺温馨而隆重,就好像婚禮一般。好多好多的賓客,擠滿了宴會廳。告別會中,播放了不同的羣體為她製作的“回憶錄”視頻,有家人為她製作的成長回憶錄、許佳蓁為她製作的學習生涯回憶錄等視頻,她畢業之後曾經在生化公司當過研究員,後來在醫院擔任行政人員,再後來到美國留學,研究特殊教育。每一個生命歷程,都記載在不同的視頻中。
許佳蓁把我送到宴會廳,就沒有再理會我。宴會廳只有幾張椅子和兩排擺放餐飲的長桌,大家都是隨意站着,隨意走動。張閲芝認為,這樣比較方便交流。我拘謹地躲在遠處的角落觀看視頻。我看見她這些年的辛勞與付出,也看到她的貢獻與滿足。歲月在生命的歷程中默默地回報她。生命來到盡頭,回顧過去,平凡中但見豐盛。
我以為她會致告別辭,會説很多話,會有“來賓”一個一個接着上台,説些肯定、頌讚與不捨的話,引起全場痛哭。但是沒有!那些視頻,已經足以讓愛她的朋友們記住她、瞭解她了。視頻播放完畢,大家自由用餐,自由與她聊天。她的姐妹輪流推着她的輪椅,很多朋友圍着她,她偶爾會跟他們擁抱,但她看起來已經疲憊不堪了。
我仍然渾身不自在。我好想鼓起勇氣走到她身邊,向她告別,同時請求她原諒我。但是我不習慣人羣。猶豫了好一會兒,我決定默默地離開。我默默地向昔日的好朋友告別,哦!不對,是訣別!我也再一次向昨日的自己訣別。走出大門,我彷彿又看見蠅羣亂竄。我走向大馬路,在烈日下走向撒瑪利亞婦人取水的井邊。這一次,蠅羣沒有跟着我。
毛麗妃:追逐海鷗的背影。羨慕你高飛的勇氣,羨慕你海闊天空四海為家的寬廣,羨慕你從高處俯瞰人間萬事的視野。(作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