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青松:意大利青年在中國的奇妙六年 | 聯合早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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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愛的朋友:
最近讀了一本朋友介紹的《我用中文做了一場夢》(文匯出版社,2024年),這本書是非虛構作品,去年剛出版。
隨手翻開一頁,文字平實,語氣含蓄、機智且不乏幽默,句段間留有回味與想象的空白。
偶有複雜的句子結構,有點新鮮的表述方式,陌生卻能引發效果不錯的想象,透露出作者非是用母語寫作。
作者是個來自歐洲的年輕人,與我的文學偶像卡爾維諾來自同一個高語境文化(交流的許多信息通過意會,而非言傳)國家——意大利。
簡介還提到,本書是作者在中國漫遊六年的非虛構作品。
漫遊(並非在國外用手機流量)意指無特定目的地四處走動,享受沿途的風景和經歷,強調的是自由移動和探索。
這個詞讓人很難不去聯想另一個意大利人的著名遊記(《馬可波羅遊記》也譯作《馬可波羅行記》或《東方見聞錄》)。馬可波羅七百多年前的名著不僅為當時的歐洲揭開了東方文明神秘的面紗,更是激起了後世探險家們的冒險精神。
卡爾維諾的名著《看不見的城市》便是以馬可波羅遊記為背景進行互文創作的。
懷着好奇,我翻開了這本書,開始了閲讀。
於是我瞭解到這個年輕人2016年來到中國,在北京繁華的海淀區學習中文並準備進入北京電影學院(中國最好的電影學院)求學。
開頭兩章,他努力學習中文,嘗試融入當地生活,開始接一些零星演出,在留學機構做外教賺取生活費,還給自己起中文名——亞歷(Alessandro Ceschi (Ale))。
敍述的節奏不徐不疾,在全然陌生之地求學之種種難忘的經歷,不經意的細節勾勒出一個國際大城市忙碌、冷漠又不乏人情味的奇特景觀。
這部分很像角色扮演遊戲,玩家在新手村耐心地打怪練級,突破語言和文化上的阻礙。陌生的語言開始成為他能夠掌握的溝通工具,他的日常生活方式已漸漸中國化,並摩拳擦掌準備大展拳腳。
隨敍述的深入,作者的文字表現力越發驚人,冷靜幽默且回味悠長。沉浸在閲讀中時,您不經意間會忘記中文並非作者的母語。
難以想象,寫這些文字時,90後的亞歷才學習中文六年,此前也沒有接觸過中文。
亞歷能將完全陌生的語言掌握得如此之好應是特例,與他的經歷、天賦、學習的環境有關。不過,他特別的學習方法或會受本地學華語的孩子們歡迎——追劇。
亞歷考取了北京電影學院的研究生,他以年輕人特有的方式,通過與朋友製作中文博客(《電影咖啡廳》)聊電影、談創作,通過這樣的方式來表達對中國電影的熱情,並大量地觀看涉及不同地區、社會階層、生活處境的電影劇情。
觀看影視劇並不止於娛樂,也是通過想象與夢幻深刻地體驗另一種人生的奇妙方式,它對推動亞歷瞭解陌生的東方社會起着很積極的作用。
亞歷的性格漸漸展示在讀者面前:隨性,親和,自由,行事不拘一格,討厭死水一潭的生活。
亞歷完成練級,走出新手村時,毫不意外地在現實中遇到各種挫折。
電影學院裏某個大師對學生缺乏尊重,他便不去上那一門課。求學時,他去東莞做製片助理體驗電影劇組的生活,混亂且超負荷的工作安排讓他疲於奔命,情緒失控下他一屁股坐在監視器前象徵導演權威的空椅子不願離開,是導致他離開劇組的導火索。
亞歷認識到中國的現實真的很複雜,卻未因此而退卻或就此與現實隔絕。
挫折與不順反而讓他認清了自己,他意識到自己想要創作,就需要關注周邊的世界,瞭解自己身邊的人。
亞歷顯然在寫作上很有天賦,他不直説讀者急於知道的答案,耐心而平靜地敍述自己的經歷,如清澈見底的溪流,不誇張,不渲染,帶着非虛構作品特有的客觀與冷靜。
他的答案在不經意的細節中,如躲在卵石下的小魚,讀者要耐心地讀,用心尋找。
他在書中形容自己為城市裏的過客:不斷地左右飄着,輕易地出入於各種場景,滿足於僅當個配角,再轉場到下一個。
他在空閒時間打扮成白領模樣,去中央商業區擁擠的餐館吃午餐,想象着自己在過另一個人生。
作者的中文越來越好,習慣使用各種中國社交媒體應用。隨着演出機會增多(羣眾演員或廣告),他有機會到天南海北各地拍戲,接觸到越來越多的普通人,也更融入於中國人的生活。
在與當地人接觸的過程中,在遭遇各種事情時,這個愛幻想的年輕人散發出一股特別的魅力,吸引你繼續讀下去。
亞歷有主見,卻很隨和,不與人無謂爭執。有人問他不喜歡的問題,他會像地道的中國人那樣一句“還行吧”糊弄過去。
他隨遇而安,能擠在青年旅社的迷你房間過夜,也能忍受當時外國人住宿登記所遇到的種種不便。
他喜歡傾聽,善於與普通人溝通,並與之共情。他也樂於冒險與探索,會答應餐廳裏一個年輕服務員的冒昧請求,出席其朋友的生日會。火車上初識的一箇中年人邀請他一同回老家(在陝西的一個偏遠山村)過新年,他竟答應了。
種種跡象顯示,這個年輕人來中國不是為了追求名利,那他是在尋找什麼呢?
我們愕然發現,亞歷書中也在問自己同樣的問題(喚起了我年輕時那段迷惘的回憶)。
除了將中文學得不錯,當了許多次羣演,他兩手空空,並沒有自己的事業。
此時已是2021年疫情期間,形勢混亂,國際間關係緊張,中國的防控措施抓得很緊,留在中國的亞歷也不時感受到這種緊張的氣氛。
亞歷來中國的第五年,遇到了人生的一個十字路口:姐姐們的事業都有所發展,自己卻一事無成,難免對將來感到迷茫。
經過一番思考後,亞歷決定留在中國,尋找一個答案。
亞歷決定到上海尋求機會,很不走運的,還沒呆幾個月便遇上了疫情封城。
讀到此處,我不由得回想起疫情期間的難忘經歷——我和染病的大兒子在巨大展廳中搭出的臨時酒店裏接受隔離,10天時間裏,每晚在憂慮中遲遲無法入睡,早上一醒來便憂心不已。
亞歷在上海的經歷是最令我感動的,不僅是他在那個城市裏找到的答案,內心的歸屬感,還有封城期間這個喜歡自由的年輕人如何與鄰居互相鼓勵,在巨大的精神壓力之下堅持下去(他們的隔離是近兩個月時間)。
親愛的朋友,關於書的內容就介紹到這裏,亞歷在中國找到的答案到底為何,等待着你自己去書中探索與發現。
外國人如何看中國,一直是許多讀者感興趣的主題。
過去幾十年,不少外國作家創作過與中國社會相關的非虛構作品,影響力最大的當屬何偉。
著名非虛構作家何偉(Peter Hessler),是美國人,上個世紀90年代來中國,擔任過教師與記者的工作。後來將對中國的印象寫成多部非虛構作品,並取得巨大的成功,紀實中國三部曲使他成為西方書寫中國的最暢銷作者。
鑑於這本書的作者是外國人(相對於中國),有些讀者難免會拿亞歷與何偉作比較。
亞歷來到中國的年紀與何偉相當,都是二十多歲,他們都懷着某種青春的激情到異國他鄉尋找生活。
何偉是作為“和平隊” (美國志願者組織,基本目標是“促進世界和平和友誼”)的志願者來到中國教英文,他希望親身體驗中國的生活與文化。亞歷則是作為體育記者於2014年在中國南京參加第二屆青奧會,在與充滿朝氣的中國志願者交流過程中,感到中國是一個渴望與世界連接的社會,是地球村的一部分,由此產生了到中國求學尋夢的想法。
這兩個“老外”作家的作品還是有差異的。
《江城》是何偉出版的第一部作品,以英文創作。作為志願者的他來到長江邊上的一個閉塞而落後的小城涪陵,在那裏教書的幾年,他親歷上世紀90年代末中國社會在快速變革中所發生的巨大變化,他以記者客觀冷靜的目光注視着身邊發生的一切,將它們記錄下來,介紹給西方的讀者。
《我用中文做了一場夢》是亞歷用第二語文(中文)創作而成的,直接面向中文讀者。從亞歷身上,我們感受到現代城市中一些年輕人的心態:抗拒固化的生活,在異鄉以一種與社會相對遊離的狀態探索人生,通過這樣的方式擁有心靈上的自由。
從這些書中我們感受到,在科技與媒體如此發達的今天,人與人、社會之間,也並非毫無隔閡。
我們仍需要像亞歷這樣的探索者,去漫遊、探索與發現(非在地理,而在心靈)。
最後,我將《看不見的城市》中忽必烈汗與旅者馬可波羅的對話作為信的結尾。
“你是為了回到你的過去而旅行嗎?”可汗要問他的話也可以換成:“你是為了找回你的未來而旅行嗎?”
願你擁有一段愉快而難忘的探索旅程!
青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