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學博客】黃嘉敏:離鄉·理想 | 聯合早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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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抵達北京的第三天,我後悔了。沒人告訴我離開家以後的生活會這麼困難。
意料之外的問題如海嘯般接二連三地湧進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我眼睜睜地看着自己被吞噬,內心留下一個刺眼的問題:我離開家鄉大老遠來到北京交換究竟是為了什麼?
在朋友們眼中,這是一個再簡單不過的問題。畢竟佔滿我整個青春的偶像來自中國,在追星最瘋狂的那幾年,我甚至萌生去中國讀大學的念頭。但只有我知道,我特別不適合出國留學:沒住過宿舍,從未離開家超過一個月,生活技能幾乎為零——這份清單上的每一條都與出國留學所需的獨立和抗壓能力格格不入。所以我努力讓自己準備迎接離鄉的日子,比如向學長學姐瞭解交換的細節,上自身防衞課,承包家裏各種家務。
但我還是太天真了。我天真地以為,提升生活技能便足以應對交換生活中的一切。我天真地覺得,交換生活會如想象中明媚與熱烈。我甚至天真地相信,踏上交換之路是經過深思熟慮,權衡利弊後做出的理智決定。只是我忽略了一個最基礎的點:我所做的準備都基於“我選擇出國交換”這個最根本的決定,而直到現在我才意識到,這一切的起點,本就是不理智的。
我內心還住着那個15歲整日迷戀偶像的小女孩。我始終想見一見在我青春裏留下無數刻骨銘心的回憶的少年們,即使見不到,我也希望能夠去他們生活過的北京住一段時間。這顆在青春埋下的種子,早已悄無聲息地萌芽,如藤蔓般纏繞心間,生根發芽,茁壯成長。我對北京的嚮往最終以“清華大學交換生”的形式實現。
可這一切,終究是帶着我的幻想與濾鏡。模糊且虛無縹緲的東西是很脆弱的,所以當現實狠狠地將其碾碎,只會留下一片狼藉,以及血淋淋的真實世界。我曾在網上看過故宮的雪,覆蓋着紅牆金瓦,勾勒出一幅浪漫的雪景。可現實卻是,我始終沒能等到一場期待已久的雪。北京刺骨的冷風猛灌進身體裏,也滲進了心底,把原本孤獨的心靈披上一件涼透了的外套。現實與幻想中的畫面重疊,卻又處處不同。我對北京所謂的“理想”,或許更多源於青春的情感投射。那些在散文裏被我詩意化的嚮往,不過是自己編織的一場美夢。拋開濾鏡後,我才恍然發現,我根本沒有實在的理想支撐我千里迢迢來到北京。
交換的第一個星期有父親陪我安頓下來。某一晚吃火鍋,父親説起了他決定陪我來到這裏的真實原因。他20歲的時候來到新加坡成家立業,所以在我爺爺過世前,他們錯過了一場父子單獨的旅行。他為此感到惋惜,便不願讓我留下同樣的遺憾。他説若干年後,這趟旅行必定成為我心中難以忘懷的部分。接着,如同電影情節一樣,店裏播放了父親最喜歡的《千千闕歌》,我的眼淚瞬間不受控制地滑落。
幾天後,我經過清華二校門時看到中國各方的人,男女老少,三代同堂,排成長龍站在二校門合影。互相打鬧的小孩不明白為何週末非要來到大學參觀,但這或許是“望子成龍望女成鳳”的父母和爺爺奶奶把理想傳遞給下一代的方式。當我告訴親戚和認識好幾年的中國朋友,我在清華大學交換,他們紛紛恭喜我踏入了中國的最高學府之一。他們的祝賀化成了我留在這裏的底氣,讓我繼續珍惜在清華短暫卻精彩的四個月。
此刻,他人的理想與我的現實生活產生了碰撞。面對這微妙的對比,我開始思考“理想”的意義。它可以是一個多年奮鬥的目標,一個家庭的期盼,同時也是流淌在生活中平凡且珍貴的細水長流。無論是遠方的理想,還是為自己不留遺憾過上的理想生活,“理想”的意義,或許就是讓我們在追逐它的過程中,找到屬於自己的答案。
在抵達北京的第20天,從新加坡帶來的洗髮水用完了。我依然想家,但仍買了一款陌生的洗髮水,這應該足夠我用上兩個月吧。我開始期待生活中的一些小事:每週去超市時,會挑選哪種水果?今天又會在清華的哪一間食堂嚐到怎樣的味道?週末,我又會去北京的哪一個角落,遇見怎樣的風景?
離鄉的路固然孤獨,但至少我在尋找理想的途中,慢慢找到了留下來的理由。北京的冬天依然吹着刺骨的冷風,但每當我伸出藏在羽絨服袖子裏的手,我能清楚地感受到逐漸變暖的陽光,它把那件涼透了的外套一點一點地曬乾,我的內心也隨之温暖起來。我想,接下來的日子,也會如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