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靖穎:馬騮仔 | 聯合早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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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起來瘦了。阿偉坐在第一排,看熒幕上的視頻畫面時,這麼想到。
兒子在熒幕右上角的四方格里坐着,低頭聽頭戴式耳機裏的通譯員叨叨絮絮,時而低語回覆幾句。兒子纖細的骨架把身上那件白色圓領衣襯得過大,嘴巴周圍長出一圈細小的鬍鬚,茂盛的頭髮未經打理,如他年齡懵懂又衝動般生長。
多數的時間裏,兒子是沉默的,偶爾抬頭注視鏡頭的眼神飄浮而失焦,但阿偉下意識挺直身板,彷彿確信兒子會在無數座位中留意到自己。他朝鏡頭微笑,想要安撫兒子,但等他把視線移回熒幕,卻發現自己的臉模糊得看不清任何表情。
庭內很寬敞,妻子坐在他身旁,嘴抿成一條直線,縫合所有想説卻無法脱口的話。那毫無血色的唇輕顫着,阿偉伸手握住妻子的手,但她冷靜掙脱,整理了揉皺的裙子,依舊沉默。落空的手被阿偉尷尬收回,他清了清嗓子説:“別擔心,那小子看起來還不錯。”
阿偉轉頭看妻子,她像個端莊肅穆的雕塑立着,神情淡然地直視熒幕,聽到他説的話時,連正眼也不看他。眼皮躁動地跳了一下,此刻妻子的眼神竟有幾分寬恕的意味。
整個過程他很熟悉。不過,阿偉還是分不清哪些人會走上前,只能任憑通譯員喊出的名字,一一辨認。熒幕裏,通譯員正在跟兒子核對案情,兒子靜靜地聽,臉上毫無表情。阿偉熟悉兒子這個模樣。晚歸的日子,他經常推開兒子的房門,看兒子沉溺在耳機裏的世界,不曾抬頭看他一眼。若他走過去,兒子也不會回應,直到手搭上兒子的肩膀,才會收穫厭煩的嘖聲。下一秒,手就被粗暴甩開。
死馬騮仔,阿偉總會破口罵。
兒子剛出世時,護士在產房裏把他捧到阿偉懷裏,這個毛頭小子那時真的是一身毛。細小的毛髮遍佈整張臉,只露出浮腫的雙眼,小嘴一癟,哭起來有些瘮人。無奈兒子繼承了他黝黑的膚色,整個人看起來髒兮兮,似猴似人。妻子生產後精疲力盡,看了兩眼嚇得讓護士把兒子交給阿偉,於是他用生硬的姿勢抱着兒子,給他取了個小名,馬騮仔。
馬騮仔不負小名,性子調皮,好奇心特別旺盛。他嘗過廚房所有調料的瓶口,把身體折進櫥櫃裏,滾過雨後的泥濘,吊在遊樂場旁的大樹。最驚心動魄的時刻,無非是馬騮仔四歲時在遊樂場跟其他小孩爭玩鞦韆,馬騮仔爭不過體形大的孩子,轉身撿了塊粗糙的大石頭,直接往對方的頭砸去。血淌下來時,馬騮仔還咧着嘴笑,渾然不知犯了什麼錯。待藤條落在他身上,馬騮仔才嗷嗷叫,上下竄跳,滿屋子跑。
可皮肉之痛不足以鎮住馬騮仔,他照樣到處闖禍,一樁比一樁嚴重。今天打斷別人的牙齒,明天頂着滿臉淤青回家。妻子心軟不捨得教育,唸叨幾句就算了,阿偉只好扮起黑臉,變着法打馬騮仔,藤條、衣架、皮帶等,只要是觸手可及的物品都能成為調教的工具。
不打不成器,打他不敢再逾規,打他成人形。
阿偉揮舞藤條,聽那藤竹急驟的呼嘯聲,落在肌膚反覆回彈的觸覺,以及馬騮仔嬉皮笑臉的樣子。馬騮仔倔起來誰也耐他不了。皮帶和藤條在他身上烙下鮮明的痕跡,像猙獰的紅色蚯蚓,偶爾帶着血絲,看過傷勢的人不免要罵阿偉下手太重。馬騮仔倒好,縮在角落承受鋪天蓋地的毆打,還咬着牙嘎嘎笑,硬是要跟阿偉作對到底。那笑聲藴含的輕蔑,阿偉一聽就懂,更是鉚足全力開打,想打散那些不屑又或打入一些敬重。直到妻子撲在馬騮仔身上,也添上幾道淤青,阿偉才肯罷休。
後來,馬騮仔不回家了。他的消失像一場蓄意已久的預謀,學校也不去了,留下被搜刮得清空的屋子,妻子在櫥櫃的首飾和他藏在抽屜的備用錢全沒了。阿偉這才發現真要找起人來,竟不知道要去哪裏尋。妻子天天守在家門前,盼那小子踩着外八的步伐,大搖大擺晃來。但門前長年只有橘黃的燈照着,不曾有過任何身影撞進來。
阿偉篤定這不爭氣的兒子花完錢就會回來。從未吃過苦的小孩在外磕磕絆絆,受了委屈肯定會夾着尾巴跑回來,馬騮仔在家中有吃有住,偷走的錢也就夠他撐個幾個月。阿偉不以為意地想:好啊,既然他們的打罵無效,就讓這個社會好好管教他。
時間在等待中消磨,妻子怨阿偉脾氣火爆逼走兒子,三天兩頭跟他吵架。向來温順恬靜的妻子發起狠來,嘴巴嚷着難聽的字眼,手裏往家裏各處砸去,簡直像個潑婦。他總算知道,馬騮仔遺傳了誰的性子,原來欠教訓的不只是兒子。等他回過神,警察已經在門口,隔壁鄰居擔憂的臉孔躲藏在眾多藍色制服當中,小心翼翼探出來跟他的視線撞個滿懷,又驚得縮回那一片藏藍色之中。
他的案件就在這樣的庭內審理。空間規劃分明的廳內,由不可逾越的線條切割,法官坐在最頂端的椅子俯視,白燈將罪行照得一覽無遺。阿偉無從辯解,只能連連道歉,遭庭警帶走前,抬頭看妻子正擦拭淚水。他起身,手銬冰冷敲出的聲調,硬是把他錘入久遠的日子。
小時候,阿偉住在面朝樹林的武吉班讓組屋單位。他記得母親帶他到這裏時,剛下過一場雨,空氣微涼清新。木門打開的那刻,他看見一名男子對自己笑,母親推了他的背,他乖巧叫了聲:叔叔好。
幾天後,他改口叫了聲爸爸,只見對方眼裏亮起奇異的喜悦,那人拍拍他頭説:“這小子知道誰才是給飯吃的人,精得像個馬騮。”
阿偉看向了母親,她依舊笑着,於是自己也討好似的笑了。窗外,那片樹林沙沙作響,那股清新味似乎有些變調。
爸爸是名送貨員,早晚開着公司的貨車全島跑。有時,當爸爸心情好時,就會偷偷帶阿偉一同送貨。躺在包裹和箱子之間,阿偉看不見沿途風景,只聞到紙皮和塑料的混濁氣味,但底下車輪滾動,令他陷入某種錯覺。也許日子正在變得更好,只要爸爸心情好,他跟母親也會過得好。
這裏早晚都有成羣結隊的長尾獼猴出外覓食,那陣仗像聲勢浩大的討伐,茂密的樹林躍出無數棕灰身影,撲向聳立在眼前的高樓。它們身手敏捷地攀登,遊走矮牆和窗沿,用明亮清澈的眼,尋一處漏洞。阿偉第一次近距離看長尾獼猴是透過家裏的落地窗。
爸爸喜歡猴子,準確來説他喜歡逗猴子,常拿着食物在窗口挑逗。早就潛伏附近的猴羣伺機而動,迫不及待展開掠奪。但爸爸絕不會輕易讓手中的食物被搶走,他抖動手中的食物,看準猴子撲上來的瞬間,快速關上窗户。阿偉看玻璃窗外,猴羣氣急敗壞的模樣,憤怒朝他呲牙,那雙酷似自己的瞳孔收縮成一團黑火,他下意識往後退。阿偉抬頭看爸爸沾沾自喜的臉龐,扯着爸爸的褲子問:“為什麼不給它們吃?”
“這樣才好玩呀。你看那隻馬騮仔的樣子。”説完,爸爸又拿着食物在窗前揮舞,有隻馬騮仔在窗前折騰一番才離開。
下一秒,爸爸打開窗,把手中的食物扔到遠方,猴羣爭先恐後撲上去,馬騮仔也試圖上前,但搶不過其他成年猴子,最終獨自到附近已經被一掃而空的垃圾桶。馬騮仔翻找垃圾,長尾蜷曲成失敗者的落寞,阿偉似乎看見了自己。
幾個月後,他們家遭到猴子入侵。母親忘了關好廚房的窗,三四隻猴子潛入屋內,翻箱倒櫃把家裏攪得一團亂。母親拿起掃把胡亂揮着,試圖把它們都趕出去,卻不敢發出任何聲響。阿偉躲在角落看到有一隻馬騮仔正在翻着垃圾桶,瞬間將它認成早前那隻馬騮仔。
它蹲坐在垃圾桶旁,嘴巴沾着殘羹剩飯,目光灼灼盯着母子倆,咧着滿牙的嘴笑。其餘猴子洗劫廚房時,到處亂蹦亂跳,馬騮仔卻守着垃圾桶半步不移。等所有長尾獼猴都撤退,它還在,臉上依舊那口滿分的笑容,粉嫩的牙牀,每顆牙齒清晰可見。母親用掃把朝它方向揮了幾下,但下一刻窗外飛入一道棕色身影,嚇得母親放聲尖叫。
那聲驚呼一出口,母親甩開掃把,用手捂嘴,像要封鎖剩餘的聲波,又或收回那道震響單位的尖叫,可還是太晚了。阿偉聽見卧室的手把轉動,身體不由自主凍結。眼前的馬騮仔已掛在母猴身上,投入安全懷抱的馬騮仔,臉上笑容全無,只剩下那雙圓溜溜的大眼睛,像提前感知到母子倆的命運如此相似和迥異。
暴力是愛意的盡頭,所有充滿愛意的撫摸都帶有暴力。阿偉試圖拆解爸爸的拳頭擁有哪種愛意,是恨鐵不成鋼的鞭策之心,還是他的愛意本就如此殘暴。就像夜晚爸爸騎在母親身上,肉體衝撞出的嗚咽和呻吟聲,痛苦又柔軟。又好像爸爸發泄後,拿着藥膏為他推揉淤青時,阿偉發出這般啜泣聲,肌膚酥麻又疼痛。
爸爸的愛是青黃色,偶爾夾着淡紫色的斑點,又在每句道歉中沉澱為烏青。等淤青散去,爸爸會再次用這種方式來愛他。這是愛,母親如此告訴他,再用那雙紫紅的手臂擁抱他色彩相同的身軀。窗外的猴羣肆意爬竄,阿偉想起那隻掛在母猴上的馬騮仔,想把手掛在母親身上,卻疼得無法動彈,只能呆呆坐着。
出走的那天,阿偉看見了爸爸。那天細雨綿綿,阿偉透過廚房緊閉的玻璃窗看見爸爸的白色貨車駛入露天停車場。他伸手把窗口拉開個細縫,撲鼻而來是雨天獨有的氣味,沾染綠意的清冷和靜謐。車道濕漉漉,像流星倒掛在瀝青上,劃過短暫的水花。猴羣都退入樹林或組屋底層躲雨,但有隻馬騮仔像被雨滴迷惑,輕手輕腳跑到車道的坑窪玩水。
白色貨車拐入車道,平穩行駛來到馬騮仔面前。本該減緩車速的車卻忽然加速,車身顯然往前猛衝,吞沒那團棕色的身影。那刻阿偉渾身發涼,他確信爸爸看見了它。正如他看見貨車片刻放緩的遲疑以及驟然往前衝的幹勁,彷彿捲入所有的憤怒撲向馬騮仔。那幾秒內,它依舊像當初那般,不懂得逃跑,靜止不動,露出牙齒痴痴地笑。
阿偉聽不到聲響,無法理解事態的原委,同樣被震懾在那個位置。黑色的輪胎持續向前滾動,血溶進黑暗,靜悄悄被包裝成精心策劃的意外。他不知道飛濺在白漆上的血滴何時會被雨水清洗乾淨,不知道馬騮仔最後一刻在想什麼,不知道他為什麼想流淚。
爸爸的貨車往前開了些,倒車停入四方的停車格,貨車不偏不倚,左右留下恰當的距離。爸爸總説:“踩線的人都是笨蛋,只要在規定的範圍內出錯,誰也不能把你怎麼樣。”
當送貨員那麼久,爸爸從未拿過一張罰單,從未闖過紅燈。平日,爸爸不喝酒不抽煙。在外人眼中,爸爸得體顧家,還把阿偉這個別人家的孩子當做親生兒子,可算是百年一見的好男人。
阿偉慣性把一切歸咎於自己。是他的口吻不夠親暱,是他的眼神不夠崇拜,是他的雙手的温度不夠炙熱。是他對爸爸不夠好,所以不僅僅他,就連母親也要一併懲罰。他是這樣告訴自己。
但那天,馬騮仔死在道路上的那天,阿偉彷彿預見自己的結局。細雨逐漸加厚,像一張磨砂玻璃擋在眼前,隔開外界動盪的世界。他看着爸爸下車,事發現場血淋淋躺在不遠處,但爸爸吝嗇得一眼都沒看,就這麼冷漠地轉身離去。
阿偉移不開視線。那坨棕色血肉模糊的物體,曝露在街頭,無人在意。許久許久,母猴來了。它四肢緩慢晃動,走近時踩着驚訝又不可置信的步伐,就在離馬騮仔還有一步的距離停下。它恍若被隱形的屏障隔絕般,不敢輕易靠近,只能不斷在馬騮仔周圍打轉。
一圈、兩圈、三圈。母猴先伸手摸了馬騮仔的頭,再猛然把它抓起來。毫無生命力的軀體就這樣被母猴劇烈搖晃,似乎想驚擾那逝去的靈魂,似乎想要喚醒任何性命。母猴不厭其煩重複這個動作,舉起放下,每次放手都像拋出全身的悲痛,激烈撞擊地面。最後,母猴後退了幾步,在那安全的距離裏踟躕不前。等母猴攢夠勇氣,它全力衝刺,把馬騮仔擁入懷裏,往樹林裏奔去。阿偉不知道母猴有沒有哭,但他已淚流滿面。他知道自己要走了。
沒有人來尋他。離家前,阿偉向母親提議不如他們一起走,但她搖搖頭,殘破的身軀再也沒反抗的力氣,只是把她省吃儉用存下的錢交到他手裏。那時,他還是個未成年。他跟母親説,我走了就不會再回來,用半威脅半期待的眼神望着她。但母親退回房間,像退回破殼裏的寄居蟹,堅信這座避風港堅不可摧。阿偉沒能説服,也沒被挽留,他是那隻曝露在野外尋找空殼的寄居蟹,也就這樣摸滾帶爬成長和生存。
在暗自發誓絕不會成為爸爸的日子裏,阿偉很乾脆輟學,遊蕩在大街上,碰到願意肝膽相照的一羣朋友,留宿過一間又一間房間。他們喜歡喝酒抽煙,阿偉學起來有模有樣,一口煙含在嘴裏,從鼻子呼出迷茫的白煙,把自己一層層包裹。
但日子沒那麼糟,至少被別人打了不用再忍氣吞聲,朋友會幫忙雙倍奉還。阿偉第一次還手時,感覺到拳頭的骨頭咯咯作響,震晃得令他有些心顫,彷彿蹭破皮的不僅是皮膚,還有當初信誓旦旦的原則。隱隱作痛的手伴隨甜蜜的勝利在傷口綻開,阿偉想:原來捍衞自己是如此簡單。
“被告和同夥把受害人拉到廁所,逼迫受害者舔舐馬桶,還強行脱下對方的褲子,用手機拍攝視頻。被告也拳打了受害者的頭,威脅他不準告訴任何人……”
阿偉不知道爸爸最後怎樣了,也不知道母親去了哪。也許像那隻被撞死的馬騮仔,阿偉永遠沒機會反擊。阿偉抬頭盯着四方格里的兒子,對方低頭張着嘴露出牙齒,似笑非笑,像極那隻記憶裏的馬騮仔。那是恐懼,阿偉後知後覺發現。
當檢控官持續念出不堪入耳的細節,阿偉的身體開始不受控制地顫抖,那時他還渾然不知。直到淚水落下,他彷彿再度回到那個雨天,馬騮仔死在車道的那天。
潘靖穎:想成為不迎合世界的速度,但跟着世界方向走的人。(作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