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子奕:小説家妻子傳 | 聯合早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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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是一名小説家的妻子。他不是很出名,讀者見面會上我見過讀他書的那些人,老了但不至於走不動的人,年輕但不至於偽裝自己的人,男人居多,三四十個温吞排着隊。我那時剛下班,趕過來書店,在書櫃暖光下當一個普通讀者。我看着他助理給他遞筆,他沒看我。
我的女兒還在讀書,她似乎也朝着小説家的道路前行。她和她爸爸有着一大櫃子的書,那個櫃子我不必打掃,緬甸木光滑潤潔,書本進進出出,灰塵留不下來。女兒的額頭寬大平靜,眼睛一看就是會讀書的眼睛,那麼多人都説過。我在她這個年紀時,額頭種滿痘痘,紅色壓着紅色,憋着身體的氣血要出頭。我羨慕女兒,也有點害怕她。
女兒和丈夫都不跟我吵架,他們會生氣,但從不吵架。家裏大幅度的動作,與大起伏的聲響,幾乎都由我進行。我難過女兒從讀了第幾本小説後,就不再屬於我,她跟她爸爸越來越近,像他身後的迷你陰影。我不明白這個家為什麼變成這樣,在其他兩個人看來,我就算有疑惑,也問不出具體問題。我沒有近視也沒有老花(在我這個年紀很難得),他們卻説我看世界模糊得很。
我確實有一次視線模糊,自那以後我的眼睛好像越來越差。那天我的褲子拉鍊壞了,站在鏡子前,我對準拉鍊頭與拉鍊扣,雙手一起用勁,乾澀的金屬齒互相僵持。丈夫出現,在我身後看着鏡子,説了一句話,“你怎麼像個男人。”
女兒在書房所以聽不到,我望向鏡子清晰的邊緣,丈夫的白鬍茬與發白光的頭頂,他禿了頭,頭皮裸着,像他媽媽剛生下他一樣。我眼睛有一瞬間失焦,看到了又小又討厭的他。心被時間的螞蟻爬過,我徐徐解開曲折的褲子紐扣,褪下發硬的牛仔布料。我要看清楚,我怎麼會像個男人。
丈夫在成為丈夫之前,還不是個小説家。早年我是餐館服務員,他是出租車司機,離生活特別近。他追我的時候寫詩,我看不出他的才華,只想知道他在哪裏才能抽時間寫情詩。他或許先去相熟店買素白信紙,再把信紙夾在車座上方的遮陽板,等紅燈時他構思,上來一名女乘客,他就唸情詩。之後根據反應,他會在抽煙打嗝、洗車加油的間隙,用墨藍鋼筆寫給我的詩。他那顛簸的司機日程,究竟是在何時何地才能給我寫出詩來呢?
我也寫過幾首回覆,他卻藉此看出我的粗笨,讓我不敢再寫給他。想着他一定很辛苦,想着他對我那麼認真,就有股奶油般的愛生出來。結婚後幾年,雙方手上的繭子厚了,女兒一兩歲了,他跟我説要當小説家。我不是沒想象過嫁給一個特別的人,但我不知道他的心,居然比我大這麼多。一個人的名字印在書上,亮堂堂的招牌,我的丈夫。
(2)
我像剝開包菜葉一樣,脱掉我的棉質上衣,洗得鬆鬆的內衣不費勁就能打開,內褲包着贅肉卷邊,我也脱下來。雙手邊脱邊碰到我的皮膚,大腿小腿酥酥的,手指卻傳來不一樣的信號,它們摸到一條條障礙,漣漪般又散去。現在我更在意我皮膚的鬆弛,不太在意我肉體的形狀了。反正要變老變瘦,吃一點點飯,鑽進空空如也的櫃子裏去。
如果我記得準確,女兒的皮膚是一滑滑到底的滑梯,她很久沒跟我一起洗澡了,我總怕她和她爸爸一樣嫌棄我。我生她下來時,她濕濕熱熱的,然後奶水逐漸乾枯,女兒逐漸變成結實的固體,我一字不動地愛着她。今晚洗完澡就得塗身體乳,我的皮膚太乾燥了。
我看着丈夫,他周身清晰地入侵這個房間,我自己的皮屑,散在牀上。原來他們説我模糊,是這個意思,我模模糊糊地融入自己設計的家,牀是我的皮膚,餐桌和椅子也是,結構完整的家裏,走着兩個外來人,皮膚空蕩蕩。
身為小説家的丈夫,預料不到生活中的情節,他只是定在門口。我猜他很想把靈感本拿出來,記下他妻子突然裸體的樣子,但他又出於人夫的尊嚴,饒有興致地看着我。他沒有關門,不怕女兒過來,女兒翻書的聲音響着,她在讀她的小説,她爸爸在讀我。
他問我在幹什麼,我説我在脱衣服。我把還有温度的衣服疊好,一個方塊一個方塊地堆起來,這些衣服我熟悉了好多年,在它們旁邊我坐下,我坐在我鋪好的牀上,舒了口氣躺下去,有風吹着全身細細的毛髮。
丈夫走過來,坐在我的衣服上,無數褶皺被壓住又展開,延伸到我的身側。他剛剛在他的寫作間寫作,自從他打算當小説家,三房一廳一衞之中,他要一間完全屬於他的房間,房間內只擺桌椅與枱燈,他只對着電腦打字,再發到網上去。他説作家都有些怪癖,要體諒,所以那個屋裏原來放的雜物,全都放到了主卧和女兒的房間。女兒現在還和嬰兒車住在一起,丈夫捨不得丟的東西。
我問他,稿費到了嗎。他回還沒,現在沒什麼人看小説,你都不看自己老公的,我的銷量怎麼衝上去呢。他躺下來的時候,皮膚一圈圈的,比我的還嚇人。牀頭掛着我們年輕時的結婚照,白色法式石膏打框,為此牀單我也選時下流行的奶油白,對稱着好看。照片上的人聖潔,照片下的人沒有好看的背景板,每天上牀下牀,倒像在虔誠地祭拜。一拜我們識於微時的婚姻,二拜我們愛情的結晶,三拜我日漸高清他日漸標清的世界。
(3)
我躺在自己的家,脱掉了要出去見人的那層皮膚。我也讀過書的,只是不讀我們家的那些書,那些名著我讀着總不舒服,好像心裏會變得不健康一樣。女兒的腳步聲飄過來,她即將見證這樣拼貼的小説景觀,我像壞女巫一樣等待,或許也是四肢充滿了疲憊,懶得再穿一件件身為媽媽的衣服。
女兒像小孩那樣吃驚地看我,我愧疚起來。但她很快整裝待發,她問她的爸爸,“爸爸,我寫了首詩,需要你看……”他們走後,被子包住我,枱燈包住我,衣櫃顫巍巍地吱呀,也要包住我。我的身上,傢俱三千,待會就要去上班了,必須得穿別的衣服。
我不知道我走路時,會不會有金屬、木材、塑料和不鏽鋼擠壓的聲音,但在餐館裏,視線好了起來,我也不像個男人了。餐館路線的三百八十步,我騰挪運轉,腦中那些聲音越大,我端盤子笑得越開心。食客們以為我是老闆娘,我也假裝給他們講致富故事。老闆從來不在這家店子,店員每日忙碌撐場子,店子還是老闆的。
我就這樣笑啊笑了不知多久,説出的話噴出的唾沫應該也能寫小説。我笑到女兒的第一首詩獲獎,地方電視台來採訪,問丈夫是如何培養並傳承文學精神的。後來他們也問我,問我是如何照料兩個寫作人,要我透露丈夫和女兒的相處之道。
那是我第二次視野模糊,茫茫地耳邊有混沌水聲,衣服快要被帶走,但我知道在記者面前,我可不能冒失,不好像上次一樣鬼迷心竅。説不定我媽也會看這個節目,她到時候會告訴我,不要穿紫色的蕾絲襯衫,不顯貴氣,穿得越樸素越有底藴。
一會想着媽媽,一會想着女兒,她們柔聲細語的聲線,與胸部膨脹的弧度,都曾與我一度相似。我昨晚特地塗了身體乳,今早化了妝,跟客人們説我女兒成了頂天立地的人。我問過他們,人到中年視線模糊的事,大家的油嘴張合,哎呀是青光眼啦,不對應該有白內障,其實是不需要看清那麼多東西了,應該是世界關門了,只有記憶還開着張。聽聽這都是什麼話,客散後我拉下卷閘門,房子油膩地空着。
記者問我什麼,我就答了。表現得還不錯,我媽打電話誇我,説我女兒亭亭玉立,勇攀高峯。後來女兒真的越寫越好,比丈夫的成就還高,多年來丈夫讀書會的人還是那幾個,只不過變老了。
我在家裏除塵時,翻到了女兒的第一首詩。
爸爸抱着媽媽的手指寫出我的名字但媽媽是那張紙寫不下我的名字月亮產下星星星星捅破夜空銀河裏流着血液的河媽媽擴大自己,拉扯皮膚她要把我寫到時間上去
女兒的第一首詩,和我寫給丈夫的很像,我的眼睛也曾經看到她看到的。那天午後無人在家的房間,灰塵飛舞,眼睛迷濛。我除去衣物,躺在地板上慢慢想:女兒,媽媽想再生你一次……
張子奕:與夏天齊頭並進,靈魂比雨滴還要清晰。(作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