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齡慜:不曾遺忘的生命 | 聯合早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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純潔柔白雪花,輕盈柔婉翩躚,飄落在一方縹緲夢域。慈藹亡母的倩柔身影出現在夢境中,夢裏的情節牽引出一段遺落在湮遠時光長廊中的陳年往事,一個生命期短暫如雪花瞬間消融的胎兒,以及一個深埋心扉35年、不為人知的秘密。
2021年3月,母親與世長辭,化為風中的一縷孤寂芳魂,留下一個殷殷思念的世界給父親、我和弟妹。三年的思語時光在思念母親的情感中悠悠荏苒,我和弟妹有時會夢到母親,並把夢裏的情節告訴彼此,藉此互訴對母親的斷腸思念。2024年春節前夕,我再度夢到母親。這一回夢到母親,如雪花般輕盈的夢,以輕柔之姿拋出鏗鏘有力的重量,攪動我平靜的心湖,盪漾深淺不一的碧波,久久無法平息,讓我開始從女性角度探索過往我不曾思考過的課題。在夢裏,母親抱着一名尚在襁褓中的嬰孩,母親的臉龐綻放如温煦初春般的燦爛笑容,母親説:“這是妹妹。”夢中情節繼而劃上句號,我也隨着晨曦初瀉而醒來,並且逐漸回想起一段塵封35年的往事。
1989年,我10歲。那一年,一件意想不到的意外發生在母親身上,狠狠地遮蔽母親的生命皓光。某個早晨,朝陽熱情揮灑金燦燦光束,穿透蓊鬱茂密枝葉間,母親躺在牀榻上,無力起身。同住的外婆立即致電二姨,囑咐二姨開車載母親去醫院。在急診室內,值勤醫生判斷母親的情況是子宮外孕,必須立即動手術,把無法存活的胎兒取出來,並且為母親進行輸血。
上世紀80年代,醫療資訊不發達,產前檢查也不普遍,更遑論使用超聲波儀器來掃描胎兒的生命體徵。因此,小鎮上的人們未曾聽聞子宮外孕。父親和家人感到震驚和錯愕,亦不知所措、惴惴不安,只能哀求蒼天憐憫母親,保佑母親度過難關。年幼的我第一次如此深切地被死亡的威脅所震懾,深邃驚悚與懼怕緊緊揪住我孱弱的心懷,我害怕就此失去母親,但我卻什麼也做不了,只能任由驚恐和擔憂吞噬我空蕩蕩的思維空間。
蒼天施予的一絲悲憫慢慢驅散遮掩母親生命的那團幽暗陰影,手術順利結束,母親倖免於難。然而,手術亦造成傷痕,看得見的是清晰鐫刻在母親肚皮上的那一道20公分長的疤痕;隱形傷痕則是雙親與胎兒,以及手足之間的血緣關係被斬斷。住院三天後,醫生批准母親出院,回家休養。當時,我和家人只是略略地知道,那個胎兒接近五個月大,是一名女嬰。至於院方如何處理胎兒的遺體,院方隻字不提。隨着歲月掛鐘日以繼夜地蒙塵,我和家人漸漸淡忘這段回憶。
我自認是個理性的人,思考事情必須從正確的邏輯思維來探究,我向來對夢境保留三分懷疑,只相信七分。然而,摯愛母親在夢裏對我説了這句話,而她手中抱着的嬰孩又與35年前來不及出世的胎兒很吻合,這個夢導致我的心境無法平靜,我必須找出解讀方法,找出答案。
我回想起數年前曾讀過作家盛可以書寫的長篇小説《子宮》。小説中的女性人物之一,初家老四初雪與有婦之夫發展婚外情,“他們的愛情——她覺得他們是那麼的情投意合性事美滿。”七個月後,她對男人説:“我懷孕了。”男人道貌岸然地回應道:“妳還很年輕,事業剛剛穩定,需要掌握教學工作,別被這些小事情絆住。”於是,她去醫院墮胎,“我今天就是來解決問題的。”爾後,她和男人不再聯繫,“她實在想不出任何繼續下去的理由,也許他也一樣。”歲月年輪磨印十年的粗糙紋理,卻磨不掉初雪對這個胎兒的鮮明記憶,“那斷日子從來就沒有遠離,永遠清清楚楚地擺在眼前,她一抬頭就能看見,她當時怎麼找他,他的態度怎麼刺傷她,怎麼忍受着內心巨大的痛楚。九個月之後她想,孩子在的話這時已經出生了;五年過去後她想,如果孩子在的話他已經五歲了……她感覺那孩子在她看不見的地方成長,他的生命並沒有消失。”
透過這部小説,在理智上,我理解女人對於每一個在子宮內存在過的胎兒,女人不會忘記。在情感上,由於我未曾經歷過妊娠過程,未曾當過母親,我無法體會母親與胎兒之間感受彼此呼吸與心跳的親密情感。我只能粗略地認為,因為女人不會忘記每一個在她子宮內存在過的胎兒,因此我的母親沒有遺忘過這個胎兒。但這樣的解讀太過膚淺,未能平息我心中層層盪漾的漣漪。
為了進一步地探索與瞭解,我特地詢問一名女性長輩。這位長輩的年紀與母親相仿,性格也與母親一樣温柔敦厚。她從一名母親的視角來分析事情,她告訴我:“其實你的母親感到內疚,過意不去。女人當了母親後,母愛促使女人盡全力保護胎兒,但就因為子宮外孕導致胎兒無法存活。這麼多年來,你母親的心裏一直默默地藏着這個秘密,她沒有遺忘這個胎兒。”
長輩的分析宛若一道熠熠亮光,撥開那一層遮蓋我心坎的陰霾迷霧,指引我從一名母親的心理角度來探究夢境折射的含義。我的腦海浮現之前看過的一部港劇,劇中女主角的腹中胎兒因心跳停止,醫生進行人工流產。這個打擊致使女主角感到歉疚,認為是她沒有好好保護胎兒,才會造成胎兒無法存活,她是間接殺人兇手。女主角因而患上抑鬱症,需要接受治療。
經過長輩的提示後,我花了一些時日,從母親、來不及出世的胎兒,以及我和家人這三個層面來梳理事情的脈絡,更深入地尋思探索。母親的生命因當年的那場意外而烙印一道隱形的缺口,我和家人是一羣愚昧無知的人,我們無知地認為母親逐漸康復後,就可以繼續如往常般過日子,回返工作崗位,並且照料一家人的生活起居。愚昧無知矇蔽了我們的心靈雙目,我們看不到那道隱形缺口,更加未曾體會母親因失去胎兒而承受的心理折磨。我身為母親的長女,在成年後,我不僅沒有幫助母親分擔心理重擔,反而在成長的過程中把母親的付出視為理所當然,甚至向母親予取予求,而母親總是以慈愛和寬容來包容我所犯的過錯。與此同時,母親獨自揹負內疚感的鞭撻,默默地思念來不及出世的胎兒,卻不曾在家人面前表露或明説。直至臨終前,母親依然守着這個秘密,沒有透露片言隻字。母親把她對這個胎兒的愛隱藏在家人看不見的隱秘角落。
漫長的煙靄歲月裏,在我和家人的認知範圍裏沒有這個胎兒的存在,她就像一團看不見的氣體,無嗅無味,隱然消散在35年前的手術室內。每當提及家庭成員時,沒有人會記得提到她。當我深入思考時,一個觸目驚心的問題直捶我的胸臆:當年院方如何處理這個胎兒的遺體?是把她放在太平間嗎?抑或是用塑料袋來裝遺體,然後放進垃圾桶?剎那間,我的身體顫抖了一下,我驚覺原來我是間接劊子手。身為大姐,這麼多年來我漠視這個胎兒的存在,我不聞不問,甚至沒有想過應該要妥善地處理她的身後事。若她有思想,她應該會怨恨我和家人,我們是與她有着最親密的血緣關係的家人,我們不僅不記得她的存在,身為大姐的我甚至沒有處理她的身後事。自責和歉疚如毒蛇跋扈吐信般纏繞我的心房,我必須做些事情來彌補我所犯的罪愆。
“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慾斷魂”,母親的生命篇章劃上休止符後,清明節成為一個重大日子,其意義與重要性遠勝於農歷新年,拜祭母親是一項莊嚴肅穆的儀式。而這一回的拜祭儀式,我必須履行多一項責任。我望着墓碑上的母親照片,我跟母親説:“媽媽,我知道您生前因為無法為妹妹做任何事而感到內疚,我知道您在夢中抱着妹妹是希望我能為妹妹做些事。我會去做我該做的事。”
拜祭母親後,我和家人去咖啡店吃早餐。我小心翼翼地問父親,是否還記得35年前母親因子宮外孕而進醫院的往事?父親一臉詫異地問我:“有這件事嗎?我完全沒有印象。”父親是一個不善於編造謊言的人,唯一的合理解釋是,當年那場意外發生得太突然,母親險些失去性命,父親不願記得傷痛回憶,他在潛意識裏跟自己説:“忘了這件事。”當歲月如細湲般涓涓潺湲,年復一年的湧流不息漸漸沖掉父親不願記得的回憶。父親並非無情之人,只是當年沒有人引導父親如何面對突如其來的打擊,導致父親完全遺忘這段回憶,我不怪父親遺忘了他最年幼的骨肉。
歲月淘洗盪滌父親腦海中的這段回憶,但弟妹們依然對稚齡時期所發生的這件事情存留印象。我向弟妹們分析條理,在另外一個世界裏,母親煢煢孑立,35年前來不及出世的胎兒是母親唯一的親人。過往的35年裏,我們遺忘了她的存在,沒有接納她為家庭成員的一分子。如今,母親與這個胎兒在另外一個世界重聚,我們應該接納她是我們最年幼的妹妹,是我們對不起她,虧欠了她。
我和弟妹商議後,決定為這名最年幼的妹妹買一個牌位。我們打聽了一段時日後,就前往老家附近的廟宇買牌位。由於我們無法確知母親想為妹妹取什麼名字,最終我以長女身分取了一個名字——黃千金。這名字不僅表示她是黃家的千金,更意喻着她的生命價值如千金般貴重。我望着牌位上的名字,我輕聲細語地對妹妹説:“對不起,請你原諒我這個自私又無知的大姐。”離開廟宇前,我和弟妹決定往後每一年都安排時間來廟宇拜祭妹妹。
母親生前曾説過,她對兒女們付出同等比例的愛,沒有溺愛或少愛哪一個孩子。母親沒有説出口的那一句話是,即使只在子宮內存活五個月的妹妹,母親亦付出同等比例的愛,母親不曾遺忘過這個生命。我為妹妹買牌位並且拜祭她,相信母親也會認同我的做法,為此而感到欣慰,我的心境終於恢復平靜。母親對妹妹的愛和思念從未中斷,世間上的母親對兒女們的愛和牽念亦是一輩子不間斷,母愛是世間綿亙長存的愛。
黃齡慜:愛好閲讀和彈鋼琴,流連於文學和音樂的世界。(作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