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天葆:憶嬌容 | 聯合早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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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某些古裝連續劇也認真的——唐代的仕女髮髻、妝容、貼花鈿,亦步亦趨,仿古得極像。《國色芳華》裏的吉安縣主成婚時,梳一個三尺高髻,還要簪花,簪上千瓣蓮,彷彿這樣,才顯得份外高貴——隔年隔代的審美,不容置喙,如今取笑,他日過了數十年,一樣被指點。只是這縣主,聽入贅的愛郎,説因前妻故而見花思舊人,就此暗恨,誓要府中不能有一朵牡丹一瓣蓮花。拈酸婦人之心胸狹窄,可謂駭人。小時候看古畫《簪花仕女圖》,裏頭雍容華貴的美婦人,現身光影,竟是這般狠辣,真不可思議。何氏惟芳早已離開前夫劉家,飄零鴻雁似的,經歷了各種千奇百怪的事,不欲婚嫁尋求女身的出路,而是自力更生,撐出一片天,是女子創業的古裝版。只不過戲就是戲,淪落賤籍也好,頻臨險境也好,總是剛好被人所救,這人總是男主角。花鳥史幾乎是亂世佳人的白瑞德,放蕩不羈,卻神通廣大,他的厲害之處,在於遊走在各派人士,且遊刃有餘,適當之時援救一個弱質女子,根本小事——只是何氏後來得罪的權貴越來越大,他不得不納之為妾……逐漸陷進去,意亂情迷。
我記得《山椒太夫》裏的田中絹代,官太太攜帶子女尋夫,誰知突生橫禍,小孩給搶走,自己也給賣入青樓。導演溝口健二要的不是化亂世為浪漫的佳人,而是徹底遭逢厄運的女人,被一次次折磨以致跛腳瞎眼,拄着枴杖,幽怨地唱着尋找親兒的歌曲,就算如假包換的兒子跪在跟前,流淚相認,她認命地微笑:你不是,請不要騙我。田中絹代的西鶴一代女,經典到無人能及,一回回在如同花隨風轉的際遇,選入王府當側室:人形淨琉璃的木偶戲演着,讚歎的,即隱喻現場女子如花一樣的豔麗,她即使恭順謹慎,也難敵元配的敵意,元配登時恨極離席——剛生下子嗣,即給抱走,她拖着身子,微弱地説着,拜託把兒子還給我,我是他的母親……輾轉的流落到煙花之地,一個鄙俗男人捧着大箱銀錢,丟擲散落一地,眾人紛紛亂搶。她冷眼旁觀,她自有自己維持尊嚴的架勢。結果被斥責,身為花魁不夠巴結客人,要她走人。《國色芳華》僅止於寄託唐代,骨子裏是現代女子勵志劇,女主角不只覺悟嫁人屬於走向無光所在,姐妹們應該走出來,她替姐妹出氣,懲戒惡夫,另一方面努力賺錢,不在情愛夢網裏編織幻想。
飾演何氏的楊紫嬌小玲瓏,裝扮起來,倒是唐朝粉豔一美人。而那吉安縣主的那身裝扮,更是接近敦煌壁畫裏的供養人——恍惚之間,四十多年前,看過潘絜茲繪圖,儼然畫中人復活了。潘絜茲筆下的唐代仕女,最有名的是李白詩歌裏的閨怨,一詩一畫,很有嬌麗華豔的巧思,什麼中山孺子妾,桃李出深井,花豔驚上春,一貴復一賤,關天豈由身,芙蓉老秋霜,團扇羞網塵。美婦一身珠翠,手拎團扇,藕黃色上衣,神情若有所思,活脱脱是楊紫的牡丹女。少年時的畫冊,細看那一刻的驚豔,美不可言——大概有生之年都不會忘記。也記得,美術老師出言譏諷那些畫美女圖仕女畫的,似乎嫌棄其通俗,不及他的水墨山水脱俗出塵——坦白説,那些寫意的一片片墨跡,黑墨灰墨深淺不一的,實在欣賞不來,我這是俗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