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油小生:蟲子與房子共生 窺城市生存法則 | 聯合早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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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人都害怕蟲子,天真以為建了房子就可以杜絕蟲子。
城市生活意味着人類以文明力量改造大自然,以各種結構排除人類以外之物,創建只屬於人類的理想國。
可是蟲子無所不在。
再牢固再華麗再多麼無菌的房子裏,蟲子總要先人類而住。
都市傳奇曰:若見一隻蟑螂,即一家子蟑螂都已在你屋子裏啦。
其實蟲子比人類還適合住在人類的理想國,只不過是在縫隙裏。
有時候人類還妄想利用蟲子控制蟲子,像是新加坡政府過去一年多來在試點放生的帶病雄蚊,一旦與雌蚊繁殖,後代必定胎死卵中,但蚊子多起來卻很煩人,會吸血的雌蚊還好,吸飽了動作遲緩,沒吸血的雄蚊更難拍,在房子裏咿咿咿的沒完沒了……
生活總在為這些瑣事煩惱,應了張愛玲那句有名的蝨子論。
蟲子應當是頑強的存在,而人類卻如此厭惡且懼畏,也許其中也有一點嫉妒心作祟?
卡夫卡《變形記》不斷推出新譯本,彤雅立翻譯的版本在台灣與中國大陸均有出版。(互聯網)
卡夫卡反思現代性
於是卡夫卡給世人一個最恐怖的文學起手式:“某日早晨,格雷戈爾·薩姆薩從不安的夢境中醒來,發現自己在牀上,蜕變成一隻陰森巨大的害蟲。”
薩姆薩到底是變成了一隻臭蟲、蝨子還是甲蟲,詮釋者多年來喋喋不休。台灣譯者彤雅立的譯本選用“害蟲”——她註釋:德文原著裏使用“Ungeziefer”意為有害的昆蟲或動物,詞源中古高地德語“ungezilbere”與古高地德語“zebar”,意思是“不潔而無法用以獻祭的牲畜”,後來也被用作反猶太之詞語,如此説來,不管臭蟲、蝨子或甲蟲,卡夫卡在意的,不是蟲的品類或外形,而是這個稱謂的歷史脈絡。卡夫卡或許是想用《變形記》提醒大家,人類集體文明理想國其實對個體之壓抑,在某種歷史情境底下,讓人連蟲子都不如——進而反思:現代性到底是怎麼一回事?那些進步的承諾竟然全用來作為剝削的理由。
卡夫卡的敍事手法出了名如夢般跳躍,但《變形記》似乎是一間構造比較“正常”的房子,從頭讀到尾並不叫人太昏眩。
總覺得短篇小説就像一所所房子(甚至是一個個房間),小説家如室內設計師,如何運用空間,如何引導讀者深入其中,極考驗功夫。偌大的房子裏,要如何調度那些蟲的意象?下來談兩個短篇,或許可以做良好示範——韓國作家金愛爛《蟲子》與馬來西亞作家龔萬輝《無限寂靜的時光》。
金愛爛《蟲子》收錄在小説集《你的夏天還好嗎?》中。(互聯網)
蟲子推動劇情與轉折
一對夫妻搬入“薔薇公寓”展開新生活,卻沒想到是一連串生活煩惱的開始:妻子先是在屋外看見蟲子,後來一條“錢串子”出現在屋子裏,引起夫妻倆的恐懼。錢串子是一種多足,看起來很可怕,彷彿外星生物但其實無害的蟲子。就在發現錢串子不久後,妻子懷孕了,第一人稱敍事者妻子説:“孩子應該誕生於我們在洗碗池前交合,因為強烈的洗滌劑而渾身火辣辣的那個夜晚。搬到薔薇公寓的第一天,孩子也入住了我的身體。”
精蟲成了另一種蟲子,從此女主人翁與這棟房子的命運重合。
金愛爛接下來以古典樂對位作曲的精準度,將這對夫妻,尤其是妻子的生活,與他們的房子及整座薔薇公寓對照起來。當她的肚子一天天變大,薔薇公寓這個社區也一天天改變,其中一個區域正準備拆除。懷孕其實並不在夫妻倆的計劃之中,艱難做出生育的抉擇之後,丈夫發奮工作,妻子獨自在家,莫名的恐懼與日俱增,所謂“貧賤夫妻百事哀”,結果夫妻關係日益疏遠,而小説家選擇蟲子作為推動劇情與轉折的意象,讓這對夫妻始終生活在陰暗潮濕的城市陰影之中,甚至連她肚子裏的孩子都成了蟲子般的存在(“孩子在腹中蠕動,似乎急着爬出來,動作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有攻擊性”)。
小説尾聲,妻子走向被搗毀的社區,在一棵倒下的大樹底下,發現“大量的蟲子成羣結隊地移動。長長的蟲子隊列分成幾排,像難民似的擁向城市——城市”,彷彿那也是他們夫妻倆的命運,隨波逐流來到城市,卻陷入更漆黑的境地。小説家安排至此,不可能讓妻子安然回到房子裏了,她必然要在荒野,在殘破如末日場景,在蟲隊四面八方蠕向自己的緊要關頭,孩子急着降生:
“‘救命!’遮板那邊遠遠地傳來汽車的噪聲,彷彿有人故意散播的謠言,繞過A區域,消失又出現。只隔一層膜,我卻感覺那聲音太遙遠,忍不住想哭。小腹痛如刀割。我用力握住混凝土碎片。遠處,薔薇公寓、旅館、教堂、大樓一如既往地平靜,而我不知道分娩能否成功。”
小説戛然而止。分娩是否成功,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這開放的結局牽動的是小説人物緣何走到如此境地的緣由:產前憂鬱症?命運使然?但可以確定,問題肯定不在蟲子,而在於城市生存法則裏隱隱的隙縫先驗地讓人對未來無可憧憬。
龔萬輝《無限寂靜的時光》收錄在小説集《卵生年代》。(互聯網)
用聲音的波紋勾勒寂寞
在龔萬輝《無限寂靜的時光》裏,我們切入丈夫的視角,在寂靜深夜的客廳裏,聽水螞蟻製造的微弱且持續的噪音,混搭着妻子沉沉睡眠中磨牙的聲響——大音希聲。原來妻子因為失去腹中孩子而陷入昏睡,久久沒能醒來。
他捲起報紙殺蟲,“報紙拍在地上啪啪作響,隨即屋子又回覆一片安靜,房門背後仍然傳出妻子磨牙的細響,恍惚有什麼正在被漸漸啃蝕殆盡。”
當其他小説家操作蟲子的形象凝造恐怖氛圍,龔萬輝則利用聲音的波紋,勾勒一對夫妻面對喪子之痛的寂寞。如何喚醒妻子?丈夫想起妻子曾説過“夢是沒有聲音的”,他此時彷彿也在夢中,唯蟲子的噪音使他有了一點真實感。
恍惚間,“他發現妻子的身影正在慢慢地稀薄,彷彿錯覺了自己可以穿過妻發出熒光的肉體,透視到牀單的圖案。嗤嗤咯咯,嗤嗤咯咯。那細微的聲響此刻又自寂靜中浮泛出來。他湊近妻的臉看她,想是妻子又在磨牙,卻發現那細瑣煩躁不住的咀嚼聲來自屋子的各處,從木條砌成的地板,紙箱的背後,掩蓋了水漬的天花板和牆壁之中流瀉出來,無處不在。”
丈夫想要撫摸妻子,想要愛,卻怎麼也阻止不了妻子消失。
到此,敍事越來越魔幻。這是龔萬輝的拿手好戲,這些房子、房間如磚瓦,慢慢構築出獲得花蹤馬華文學大獎的長篇小説《人工少女》。
《無限寂靜的時光》尾聲,丈夫用錘子砸破白牆,水蟻巢穴被搗毀,集體飛出,蟲子脱落的薄翼鋪滿房間,但妻子繼續沉睡,不為所動。
“他不知道,飛蟻傾巢而出之後,整幢公寓正在沉默且堅決地搖晃。窗架喀啦作響,懸吊的燈泡搖晃出忽長忽短的影子。公寓的窗外,傾斜的夜城光景一整片一整片地熄滅。他不曾知道整座城市不堪他的戳刺和敲擊,在他的身後碎裂、崩塌……他此刻聽不見任何聲響,在那無限寂靜的時光裏,他心底卻平靜無皺,有一瞬間,他恍惚以為自己已經鑽身進入了妻子的同一個夢中。”
這是同牀異夢故事的變體,夫妻因為胎死腹中而出現隔閡,丈夫走不進妻子的世界,彷彿妻子關閉了自身的通道——當然,這篇小説始終是以男性視角切入。直到某個邊界被敲碎(白牆),恐懼的事物飛散,丈夫終於有了進入妻子夢中的安慰,這又是莊周夢蝶的變體了。
這兩篇關於房子與蟲子的短篇小説,在蟲子成羣飛散的瞬間,一個看似悲劇,一個或已得到紓解,都是開放的結局,值得玩味。小説主人翁最後的變形,銜接起卡夫卡的文學世界,使如此跨文本的閲讀,也有了做夢般跳躍的愉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