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羽:少年的街道 | 聯合早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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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晨霧如濕身的野貓,還在叢莽間遊蕩,蜿蜒的山路出現長長的行列——不是上學的學童,而是附近養牛場的印度人,趕着二三十頭牛到野地吃草。一日將暮,頑皮的炊煙爬上椰梢要去梳理它的亂髮,牛羣才恬然自足地被帶回牛欄。這不是暮春江南,而是半個多世紀前,島國山村的牧歸風光。然後,在那些硬實的土路,甚至後來鋪了柏油的路面上,間隔不遠,突兀地出現一簇簇密集的青苗,如同盛在盤子裏端上長桌一般。那是牛隻邊走邊拉的糞便,幾番太陽炙烤和雨水淋灑,裏頭的草籽紛紛冒芽,成了一塊塊蓬鬆的斑蘭蛋糕。
那是我少年曾經的一條街道。
在上個世紀五六十年代,還有一大半島民鄉居。那時的一些山村街道,不僅是一條道路,更像是今天的一個社區中心,通常被喚作“街市”。這個“市”指的是“市集”。村民們也不大在意正式的街名,而是以約定俗成的,一叫都明白,最具當地特色的名字來稱呼。要跟外地人説,會説多少“個石”,這“個” 是閩南語,文讀go,go-lin“個人”。是個量詞;“石”呢,指的是石碑,石碑上刻着哩數,就是所謂的里程碑。原來當小島還是海峽殖民地,根據“萊佛士市鎮規劃”,以新加坡河口一帶為市中心,坐落新加坡河口的郵政總局(現在的富麗敦酒店),是市鎮規劃的起點,所以是零“個石”。有五條主幹道路從這裏呈扇狀向鄉村地區延伸。向西去到海邊是裕廊路18英里,叫18個石,到西北的有林厝港20個石,北部兀蘭16個石,向東去就是樟宜14個石,東北三巴旺14個石 。我住的山村正好介於裕廊12個石和蔡厝港13個石之間。蔡厝港13個石那個街市,我們叫它“麗華戲院”。那是方圓幾英里內唯一的電影院,還是露天的。
因為要搭唯一的一條線路巴士上學,我的中學六年,經常在那一帶進出。而電影院是從小常流連的。門票不過三五毛錢:大人五毛,帶自家小孩免票。個子還小時,我就挨在大人羣裏冒充家屬混進去;或者等戲開場了,如果不滿座,檢票大叔總是一眼開一眼閉。露天戲院不過是用鋅板圍起來的一個大長方形建築,像個敞開蓋的巨大鞋盒子。最前方豎立着寬大潔白的屏幕。座位是左右分別橫列一排排長條凳,當中一條甬道。條凳沒有編號,觀眾進場自由入座。全場只有最後面放映室有頂棚,下起雨來觀眾一窩蜂爭相往這裏擠,不然只能作鳥獸散。有幾回遇上熱門電影,滿座了混不進去,我們卻自有辦法,就是爬上放映室後面的大樹,坐在樹椏間,透過葉隙,從戲院頂遙遙俯瞰銀幕。風拂樹梢,沙沙作響,漆黑葉叢漏進點點星光。觀看的要是驚悚的片子,尤其入戲,抓握樹枝的小手,捏出了一把冷汗,既興奮又刺激。在麗華戲院看過多少電影,都記不得了。那時常放映日活、東映的影片,對日本影星“小林旭”“石原裕次郎”還略有印象。
在不是家家電燈,並尚未有電視機,或即便有也不普及的年代,看電影是村民夜間重要的文娛,電影院自然別具吸引力。麗華戲院前,那段不過七八十米小路,就此熙熙攘攘起來。
小路的一端,向着草木葳蕤,綠意葱鬱處蔓延,鋅板屋,亞答屋,茅草寮錯落散佈。路上是踢踏蹦跳的學童,咯噔作響的腳踏車,賣“嘟嘟糕”“叮叮糖”“噶姜布迭”的吆喝聲,以及迤邐行進的無聲的牛羣……
戲院前面,已形成自己的小商圈、巴剎、店鋪,各色美食攤檔麇集。天剛破曉,曙色里人聲鼎沸。豬肉檔掛的豬腿肉,棗紅色豬血還都是温的。地上雞籠裏待售的花雞,焦躁環顧,似乎預感到災禍降臨。地攤上連着根的菜心蕹菜,泥是濕的,葉片綴着露珠。那些簡陋的熟食攤檔,更是一早就爐火通紅,油鍋滋滋作響,香氣四溢。印度的羊肉湯、黃姜飯、煎餅;馬來人的隆冬、沙爹、椰漿飯;華人的炒粿條、炒蘿蔔糕(炒粿)、雞飯……各色熟食嫋嫋的香氣,鄉民身上蒸騰的汗氣,風掠過吹來牛糞的青草腥氣,雜糅混融成別樣的市井氣。
熟食攤檔大多凌晨開始做準備功夫,賣過了晌午就收檔。那年代,炒粿條、炒粿也就幾毛錢,不加蛋兩毛,加蛋三毛,最美味還是自帶家裏母雞下的蛋去。
也有專賣晚市的。戲院前有一檔炒粿條,樹叢剛剛收藏落日的餘暉,那個身材精瘦,略微佝僂的阿伯,躬身用把破葵扇把炭火煽旺,接續白日的光焰。鑊鏟的鏘鏘聲,敲開了寧靜山鄉的夜生活。
阿伯約莫60餘歲,孤獨一人。那個年代,單身就是個話題,我們儘管滿肚子疑問,卻無人敢去尋問。擔心的反倒是,老人家做了一晚生意,身上帶着現錢,走暗路安全嗎?後來聽聞,阿伯是個深藏不露的武功高手,曾經把半途攔截的幾個流氓,打得抱頭鼠竄!傳説繪聲繪影,而阿伯卻像往日一樣沉靜地在爐火前忙碌,舉手投足,看不出一招半式。只是我們都自動腦補,把他和他攤檔邊的書攤,擺賣的那些一兩毛錢的俠義小説,和武功秘籍聯繫起來了,在我們眼裏,他成了一個神異的、無解的謎。
有一件事卻是明明白白的。阿伯的生意紅火,不單由於粿條炒得香,更在於電影散場後,在冰涼夜風中肚子咕咕作響的觀眾,變身食客簇擁而來。而他只有一雙手,炒粿條一鑊只能炒個三幾碟,有人不耐煩,等不及了,生意就在眼前流失。也不知是別人的建議,還是他自己的主張,他有了新做法,趁着電影上演,他先一鑊一鑊把粿條炒好,放在大鋁煲裏備用,顧客湧來,他再舀出來翻炒。果然速度翻倍,一時皆大歡喜。沒過多久,顧客卻不再來了,都嫌棄炒的粿條不再溜滑,軟Q,沒有彈性,更不必説鑊氣了。阿伯頗落寞了一陣,蹲在攤檔旁捲紙煙默默地抽。然後,恢復原來的做法,顧客慢慢才回流。我們聽頭聽尾,大人們都在説:賺多少都有命數,該你的才是你的,莫強求!
小路的另一頭,直通蔡厝港13個石,車來車往的大路。在T字路口,是一家買雞飯的小食肆。用苫布遮頂,一面挨着商店側牆,三面無牆敞開,棚頂下襬三四台木桌子。一位穿着棉布碎花衫的中年婦女,一整天圍着鍋台桌椅忙碌。
中學的後半截我已開始半工半讀,在裕廊工業區的巴士終站,與朋友頂下一個夜市書攤。放學後,每週有三幾天要下“坡底”——市區裏書刊的批發中心:遠東文化、世界書局……採購,回到麗華戲院已下午三四點鐘,飢腸轆轆。我來到雞飯檔,因為褲袋裏錢不多——當年雞飯一碟一塊錢——我只能叫一碟兩毛錢的油飯,兩毛錢兩塊煎豆乾,攤主會附帶捧來一小碟生黃瓜片和一碗雞湯。通常我還會添加一毛錢油飯,五毛錢吃飽飽。每回都這樣,慢慢地我感到不自在了,因為煎豆乾,黃瓜片都要蘸着番茄醬吃,一小碟番茄醬還不夠。我覺得自己在佔便宜。有時番茄醬用完,也不敢開口。而那位婦女,總會默默遞來一瓶新的。一兩年過去,她已經熟悉我這位寒傖的“老顧客”了,而温藹的臉上從未有過不悦的神色。彼此也沒有其他不相干的話語,我低頭安靜地吃,她在一旁忙她的。還了錢我推腳車離開。也許對這襲白衣白褲校服的背影,我的境況她是無須多問的。
由於少年的靦腆,我從未稱呼過她,也不知怎麼稱呼。而我一直都記住,那位像我母親一般年齡,也如我母親一般,埋頭做事,不多話的,總穿着碎花棉布衣的婦女。每當我再夾着煎豆乾蘸酸甜味的番茄醬時,恍然又看見她放下新的一瓶番茄醬轉身。
每個人大概都有屬於自己的、街道的故事。我們這一代人,少年時物質一般都匱乏,而最不缺的卻是好胃口。我們味蕾的美好體驗,大多是母親親手給予的。然後向某一條街道延伸,偶然由哪個熟食攤檔來開掘、充實,成為生命最初的豐盈,那滋味是日後任何的珍饈百味都覆蓋不了的。更不必説,細細咀嚼回味的,還有那些在塵世間飄飄嫋嫋的,人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