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高：後來一條黃泥路 | 聯合早報

1975年林高和未婚妻攝於靜山村老家前方新蓋的房子（住約4年就收到限時搬遷的通知書）。（作者提供）

林高未滿週歲的閤家照。左起：大姐、二姐、母親（抱着林高）、父親、大哥。（作者提供）

序：自許是一個完整的鄉村孩子，1949年我生於靜山村，長於靜山村。70年代伊始宏茂橋新鎮在靜山村原址興建，1976年我選擇在新鎮第6巷甫落成的208座安家，直到1985年始搬遷到聖喬治路。後來童年的日子經過發酵和過濾變得結實。

1.

青山變靜山故事的開頭沒請來攝影師上個世紀中葉的事了青山學校從村口搬到村內樹膠林中陳文確捐獻土地，村民集資建校都説，鄉村孩子要爭一口氣青必須加一個爭靜如一棵樹在茁長有一天，點燃青澀的志願高聳的鋼筋，夢境是綠色一閃一閃，日常開花日常看

2.

走進黃泥路是一個村

樹膠林　花園　阿伯阿姆1　雜貨店　轉厝啊　公家水喉　兩頭乳牛　印度人頭頂一捆青草發出鐮刀刈出的香　 花園　吃飽未　菜園　公雞啼　狗吠　魚池　公家水喉　菜園　 灌木草叢　野貓　戲台　 出門啊　七寨廟　腳踏車店　聯絡所　雜貨店　雜貨店　狗吠　教堂　車站　打招呼

矇矇亮走來祖孫倆阿嫲拎個竹籃到林大頭巴剎賣鮮花跟着，孫子背個書包到光洋小學上學公雞叫三遍了不許偷懶蜿蜒的路凹為谷，凸為脊變作蜿蜒的溪流聽見夜裏有人唱桃花過渡雨的隱喻甘榜精神就來了誰家的鋤頭開始掘土誰家的鋤頭跟着響應又一次凹凸恢復平坦倫理悄悄自泥土裏生長星宿運行靜山村天天長大

3.

我家的井榦涸了，七八月間總是村子裏的井跟着乾涸了公家水喉變作講故事的場景南順油桶接故事一個接一個嘩啦接嘩啦，扁擔挑水回家嘩啦接嘩啦，腳踏車載水回家嘩啦接嘩啦嘩啦直接牴觸到天打雷　烏雲密佈　 閃電　沒有下雨嘩啦，纏小腳老太太挑一擔水潑灑潑灑嘩啦，女孩在前男孩在後挑一桶水潑灑潑灑升上中學了，我要分擔二姐的辛苦腳踏車載三桶水潑灑潑灑車頭晃天啊要讓路給迎面一部汽車腳踏車翻倒，水桶連人跌入溝渠司機趕緊停車伸出援手我是一隻落湯的雞被拔去了羽毛甘榜精神來了大姐姐説：來，不用重新排隊大姐姐叮囑：先看前面有沒有車來穩住！穩住車頭，過這段路就沒事啦心緩下來，沒有受傷腳踏車振作起來，沒有損傷

4.

老漢瘦巴巴來到門口拎一把二胡媽媽搬椅子讓坐下老漢拉二胡唱薛仁貴回窯扁扁的嘴一張一合一呼一吸，牙齒掉光媽媽給一角錢，有時兩毛汝老人家吃未？給一杯温水喝，咖啡沒有了老漢説，唱加二家人天就黑了媽媽説，汝老人家款款行拎一把二胡越遠越瘦瘦三五個月就過去了

5.

今天我有五分錢聽見叫賣。錫克教徒頭盤一頂布帽叫做達斯塔，達斯塔頂個圓形藤筐。叫他：kacang putih。卸下藤筐，屈腿托住，撕一頁雜誌，卷一個漏斗，舀一匙鷹嘴豆，給。我看過他舀一匙糖衣花生賣一角。午後，喇叭響賣麪包，搖鈴響賣冰淇淋，麪包塗牛油花生醬很香。想了又想，決定買紅豆冰棒。賣釀豆腐拉長嗓子吆喝，只聽見釀和豆，到面前“腐”噴一口氣，沒有聲音。過去了擔子煮一鍋湯熱騰騰。錢不夠買，可我知道，兩角錢一塊豆皮肉餅最好吃。

6.

媽媽説補鍋很久沒來了。每次騎腳踏車來，後架有個工具箱。坐在自備的小矮凳，看看鍋的裂口，用砂紙磨，火槍噴一條火，燒焊，取錫條，噴火、錫溶化，封閉裂口。我喜歡趨前看噴一條火，補鍋趕走開。補好，冷卻，砂紙磨滑。自始至終他不説一句話，這家來那家去補破鍋的緣故。

7.

靜山村比鄰是實龍崗花園，民間叫紅砂哩。都鋅板屋頂是土紅色。磚牆抹上洋灰刻意都留着顆粒，刷石灰水，比給你看，一種很前衞的美感。英國軍人的家——仰之彌高呢！老百姓心裏有一種説不出條理來的鄙視，還是不甘願？七十年代登場，英軍必須挺起胸膛撤退。英國軍人的家變成新加坡人的家。只一轉眼，不叫紅砂哩了。

五十年代遙遠了。六十年代遙遠了。七十年代遙遠了。

實龍崗花園自成一個時尚，別具自己的風味。

8.

你吃到鑊氣的香，我賣了也爽。做生意就一個爽！紅砂哩交通島72號車站有一攤賣粿汁，口碑風聞。粿是烤的，熱鑊，抹上豬油，倒入米漿，文火慢烤，出焦味了，上鑊，一張一張掛上竹竿，涼了切小塊，滷里加熱，舀一碗粿，撒些爆葱花，配菜是一碟豬下水還在冒煙，到胃了還在冒煙，記憶就結蕾，在舌尖綻開，蜜蜂來傳花粉。

師傅的功夫都交到“傳”字輩上。後來，交到“承”字輩上……

9.

古早味被風化又遭海蝕變成蕈狀巖，擺在檔口招徠生意，形態奇特。

口訣日愈模糊，記憶日愈陌生。

還在冒煙？還是起霧？

墨西哥詩人帕切科説：不要把記憶告訴你的事／太當真。

童年發覺童年會成長。不論什麼樣的童年，幸福，悲苦或流浪顛沛，只要把童年放在書櫃或者放進畫裏，就悄悄成長。原來都會成長。就看見光，如幻，是真。

卻不是童話。

滿天星星。拂拂清風，落葉窸窣，蟲鳴窸窣。誰在彈春江花月夜。

阿根廷詩人皮扎尼克説：我的童年和它的香氣／像一隻被愛撫的鳥。

起霧也罷，冒煙也好。

10.

外公的農曆新年格外燦爛兩個蓮花池塘，草蘭劍蘭大麗花都按推算的日期開花外公的心情格外燦爛晚餐有滷豬腳，金龍魚燜大蒜外公每喝一口竹葉青都微微笑外婆説，今年草蘭一支賣到兩塊半草蘭就是晚香玉，養兩支客廳聞到的香和過年一樣喔，外公和外婆被文學了

11.

九個兒女九張口母親走三公里半到紅砂哩洗衣服汗水掙得一點錢，一點都不能少回到家天已黑，樑上掛昏暗的燈燈下，母親和父親相對而坐共進晚餐已經到了晚年同一張四方桌同樣靠板牆我坐在客廳看見廚房每天到了這一刻，相對而坐一個家的温暖母親年紀大了，什麼時候不必洗衣服掙得一點錢父親遽爾過世我撞見父親和母親相抱在房間痛哭我慌張退出一陣難過我尚未服完兵役喔，父親和母親被文學了

12.

靜山村已經消失黃泥路出現在大白天沿着河流走，叫做加冷河野牡丹　黃玉蘭白玉蘭　狗牙花　雞蛋花穿過山芭，穿過淳樸　貧窮　明朗　善良　幫助　雞飛狗跳老人家喜歡講過番豬仔睡估俚間，隔壁是死人巷沿着河流走，叫做加冷河穿過迷霧，穿過黑夜楊桃黃了，番石榴還綠綠燒成火燒土了，荊棘還長刺穿過洶湧的浪詭譎來到河口風滿樓憂而憤，猛擊一響築有水壩，蓄勢以待築有地鐵以便回去從前的從前一個完成和許多個創造與完成

13.

村口有個七寨廟逢中元節演新賽鳳青山內有個洪仙公廟逢洪仙大帝誕演老一枝香外公外婆是鐵粉，母親姨媽是鐵粉看戲　聽戲，意有未平 談戲　罵戲忠與奸，義與不義，情與不情包青天不是玩玩的今天，我還喜歡看戲意有未平，談戲　罵戲還想起，母親和姨媽搬凳子是不是，早已為我佔了位子而且我還看到忠與奸，義與不義，情與不情雖然神疲體弱視茫茫是不是，譬如你選擇喜歡的鏡框戴上合適的眼鏡忠與奸，義與不義，情與不情就意有未平東西古今，就你是你呵呵，我被文學了

14.

我的童年收藏我的温暖 眼淚 憂傷 挫折 沮喪 快樂 感恩 驕傲 憤憤 失望 努力 收穫 慚愧……種種種子。我拿來繪製我的天空。風箏越飛越高，越來越多，有的脱線，飄飄就不見。看不到是誰在放風箏，我知道，那是別人的天空。天上有許多天空。

15.

醒來，瞭望繼續走在黃泥路老了，力不從心赤裸的手掌拍擊手鼓節奏輕快引進一座靜謐彷彿進入一棵樹競相年輪衷心擁抱我，竊竊私語啊！夢是土壤

注1：小輩稱呼長輩。接下來出現村民碰面，用潮語和閩南語相互問候，如：回家啊、吃飽了沒有、出門啊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