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青松：從《食南之徒》尋找吃貨的生存之道 | 聯合早報

親愛的朋友：

10年前，部門的同事好友們建立了一個神秘的即時通訊羣組。

在那個空間裏，工作被過濾了出去，不會被人談論；時間也沒了界限，大家隨意發言、閒聊，沒人因此困擾，甚至願意裏面更熱鬧些。

此羣名曰“吃貨”。吃貨原是貶義，指好吃懶做之輩，可羣內眾生卻反以為榮，常以吃貨自居，每每將美食發現在羣內分享，得意之情與美食的香味，隔着手機屏都能溢出來。

在羣裏和夥伴們聊天，有種快樂的自在感。這裏沒有冷冰冰的工作安排，沒有一條條讓你倒抽一口涼氣的“死線”，更沒有虛情假意與矯揉造作。

“羣眾”們的交流是真誠的，因所談之物不會騙人。從某種角度上，羣的名字表達出了眾人的生活態度：自然，隨性，尋求生活中真實、快樂與滿足。

最近讀了一本小説《食南之徒》（湖南文藝出版社，2024年4月），由中國著名暢銷書作家馬伯庸創作。讀完之後，我有點迫不及待地想與夥伴們分享，這本書的主要人物是一個吃貨，而在推動故事情節發展上，美食起了關鍵的作用。

此人三十出頭，白皙的雙頰高高鼓起，雙眼在熱力的刺激下眯成了一條線，整個人好似一隻打瞌睡的肥狸貓。

這個胖子形象會讓我們一下子想到身邊某個朋友，或另一個更具像化的吃貨，黑眼圈哪吒的師傅太乙真人——聰明但有點懶惰，一説到吃卻精神百倍。

這樣的開心果，不管到了哪裏，哪怕穿越到了兩千多年前，乃至是仙界，都會受到歡迎。

小説中的胖子吃貨姓唐（聽起來有點甜），名蒙，是漢代豫章郡番陽縣的縣丞（文職官吏）。他胸無大志，能混就混，整日想着一口吃食。

歷史上，唐蒙真有其人，且是三大絲綢之路“南絲路”的開拓者（《巴蜀史志》2019年第4期，羅家祥），在《史記》、《漢書》都有記載，但不詳細，這為作者對歷史人物進行藝術加工留下了足夠的空間。

當時漢朝疆域只是中原地區（中國中部），南部地區還是數個小國各自為政（如夜郎、閩越、南越等國），南北方還為崇山峻嶺所阻隔，各地的習俗文化也有着顯著的差異。

在小説世界中，唐蒙聰慧能幹，他博聞廣治，邏輯清晰，心思縝密，要不然也無法在縣丞的位置混上五年。在漢代，縣丞任免之策是“非升即遷”，要在連續的評級中沒有出色到被拔擢，也沒有差到被降職，要對自身的工作表現控制得十分精準才有可能。

可見唐蒙對仕途並不熱衷，只想混口飯吃。他不在意官員的權勢與威儀，討厭各種繁文縟節，更喜自由自在地享受生活。在他看來，“官序越高，風險越高”，而莊子的“先是一事無成，方有無用之用”更合他的性情。

在小説中，唐蒙無疑是個很有天分的吃貨，他擁有靈敏的嗅覺與味覺，一雙靈巧的妙手，更對美食的追求充滿着熱情。這讓他從食材的選取，到烹煮之法，從來都不假手於人，而是親自上手。

尋找美食是唐蒙的生活動力，他對美食很有研究，尋找食譜，琢磨廚藝，樂於分享，從中得到實實在在的快樂。他總是能帶來美味的食物，因此獲得手下縣兵們的一致愛戴。

為了尋找上好的食材，他不惜鑽山越嶺，走遍鄉野，費盡氣力，卻樂此不疲。唐蒙是從未吃過蛇肉的北方人，只因聽聞蛇肉鮮美，而邊境駐地的山林中有一種名為“過樹龍”的蛇，燉湯可以避瘴去濕，祛風止痛，竟不顧危險，拖着肥胖的身軀爬到樹上去捉一條嚐嚐。

小説的開頭，唐蒙與縣兵們被徵召參加一次南越邊境的軍事行動，擁有敏感政治嗅覺的他意識到這場針對南越國（現在的廣東地區）的仗根本打不起來，便在行動第一天帶縣兵去山林中打野味，滿載而歸後大搖大擺地在軍營前燒烤。

由於唐蒙採用特殊的桑炭燒烤，營前不見煙霧，導致歸途被阻的南越國左將誤判此處無人，欲藉此地偷潛回國，剛好被對着燒烤大快朵頤的唐蒙與縣兵們擒獲。

在審訊過程中，唐蒙憑着吃貨的本能，根據敵將額頭“污泥”的味道精準判斷出敵將並非巡哨，而是自閩越國出使秘密外交任務歸來。

這場軍事行動的起因是南越國王（廣東地區）想要稱帝，這是大漢皇帝不願看到的，欲藉機敲山震虎。就在唐蒙捉住敵將時，另一個重要人物也登場了，便是出身豪門，雄心勃勃渴望建功立業的年輕政治精英莊助。

莊助受命於皇帝出使南越國來解決這個棘手的政治問題，他想漂亮地完成外交使命（因天險阻隔，軍事討伐是無效的），並藉此留名青史。

這起突發事件中，漢使莊助注意到唐蒙的機敏與才能，欲任命唐為副使，與之一同出使南越。副使一職意味光明的仕途，旁人搶破腦袋也無緣爭得的美差，可唐蒙卻不屑一顧，他想盡辦法百般推脱，直至莊拿他的性命要脅，才不情不願踏上這段轉變他後半生的出使之旅。

小説的開頭兩章，把一個吃貨的形象描寫得妙趣橫生，躍然紙上，令人忍俊不禁，同時也通過種種細節，描繪出了漢代中國的生活環境與政治形勢。莊助尚未出使，便已營造出風雨欲來的緊張氣氛，讓讀者忍不住想要追讀下去，看唐蒙這個吃貨在美食遍地的南越國有何收穫，而身負重任的使團這趟艱險重重的出使又能否順利達成目的。

接下來的發展越發緊張刺激起來，使團還未進入王城便遇阻撓，守城官員只開側門，拒絕為代表漢朝皇帝的使團打開大門。為達成出使目標，阻止南越王稱帝，莊助不得不捲入南越國內兩大政治勢力爭鬥中，結果遭受重大挫折，出使目標幾成水中泡影。

唐蒙更是倒黴，因垂涎一種美味的醬料，給自己帶來莫大的麻煩。他陷入奸人詭計，被安上了莫須有的罪名，其罪名之嚴重，連漢使莊助都被逼無奈，褫奪其副使職位，與之切割。

接下來的發展，進入了大眾讀者所喜聞樂見的宮鬥加偵探懸疑類型的小説模式，吃貨偵探唐蒙利用自己機智的頭腦與敏鋭的洞察力，在一團亂麻中抽絲剝繭，一步步揭開三年前一系列命案之後的驚天秘密，併力圖藉此絕地反擊，既為自己洗脱罪名，也還無辜含冤者一個清白。

小説越往後發展，節奏越是緊湊，情節跌宕起伏，讀得讓人有點喘不過氣來，連續反轉之後是又反轉，本以為故事結束了，沒想到還有出人意料的發展，沒有讀到最後，無法料想到最後的結局。

小説中不少人物受小説類型與結構影響，性格與內心刻畫的空間受限。即便如此，主要人物唐蒙人物塑造還是相當細膩的，比如他對美食的態度，對於“有用”還是“無用”的思考，面對危機時的應對，以及在小説的最後對於“以大局為重”的質疑，這些自我覺醒與批判性思考都增加了人物的立體感及小説的深度。

《食南之徒》體現出作者馬伯庸歷史小説的創作風格，在大量閲讀歷史文獻的基礎上，利用研究考證下發掘出的種種細節，結合作家的文學想象力，在小説世界中搭建起真實可信歷史佈景，他在小説中着重表現的並非帝王將相與英雄人物，而是大時代下的小人物，在時代洪流衝擊下身不由己、痛苦地掙扎求存的個體。

馬伯庸是中國影響力很大的暢銷書作家，他的創作力旺盛，近年來幾乎年均一書，且保持相當的水準。

馬伯庸擅長寫歷史小説，他的作品非常受歡迎，往往一面世便叫好又叫座。作者有深厚的文學功底，文字表達力很強，小説結構巧妙，除故事性，還有相當的深度，不像網文小説那樣專注在爽文，脱離現實。

馬伯庸能駕馭多種類型小説的寫法（如科幻、諜戰、懸疑、偵探等等），他的作品故事性很強，往往讓人慾罷不能。《寂靜之城》中，未來城市裏網上敏感詞語越來越多，後來管理者們只允許網民使用“安全詞彙列表”，這個詞彙表越來越短直至一片空白——整個城市寂靜無聲，這是披着科幻外衣的現代寓言；《長安十二個時辰》是發生在唐代都城長安驚心動魄的反恐故事（小説無疑受經典美劇《驚天二十四小時》影響）；《風起隴西》則是以三國時代為背景的諜戰小説。

馬伯庸的歷史小説還有反映現實的一面，比如《長安的荔枝》明面上是給楊貴妃運荔枝，寫的卻是一個打工人的職場故事。一個底層小吏剛剛簽了房貸，卻被上司和同僚下套，被逼接下不可能完成的差事（運送新鮮荔枝），無路可退的“社畜”為了家庭與妻女拼盡全力絕境求生。從小説中我們還得知，千年前的長安房價並不比任何一個大城市來得低，當時為房奴們提供借貸的竟有大伽藍（寺廟），慈悲為懷的僧人們的本金不沾銅臭而稱功德，累死累活的房奴付給大師們的利息則被稱為福報，“功德深厚，福報連綿”真是諷刺感拉滿。

馬伯庸的歷史小説為讀者揭示了：無論什麼時代，不管生產力水平相差多大，普通人對生活的需求並無不同，而所遇的困境如此相似，無論時間與空間，大家的心靈是相通的。

親愛的朋友，我想借此機會向本地中學生們推薦“親王”（書友們對馬伯庸的暱稱）的作品，他的小説雅俗共賞，閲讀門檻不高，相信它們對年輕人拓寬閲讀視野、認識世界的多樣性大有助益（本地書店可以買到他的作品）。

祝您在生活中擁有一個自在而快樂的空間！

青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