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食族】劉昭然:如果沒有如果 | 聯合早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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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城的夏,總是來得遲。
5月將盡時,海霧還裹着半城樓房,濕漉漉地粘在紅瓦上。待到6月初,那霧才被陽光一寸寸舔淨,露出湛藍的天色來。這時候,槐花便開了,細碎的白花藏在翠葉間。風一過,就簌簌地往下落,鋪在青石板上,像是誰撒了一把碎銀子。
我總愛踩着這些“碎銀子”走。從家門口數起,33步,恰好能走到劈柴院的轉角。那裏有棵老槐樹,樹下支着個小小的攤子。一張褪了漆的木桌,兩口銅鍋,還有塊被糖漿浸得發亮的大理石板。這便是記憶裏最甜的地方了。
攤主是個二十出頭的姑娘,我們都喚她作“糖姐”。她有一雙會説話的眼睛。那眸子清亮得很,像是剛被雨水洗過的玻璃珠子,映着銅鍋裏琥珀色的糖漿。她總愛扎個高高的馬尾,髮梢隨着揉麪的動作一晃一晃的,偶爾粘上些糖霜,便在陽光裏閃着細碎的光。
“又來啦?”她見着我,眼角便彎成了月牙。手上的動作不停,腕子一翻,那團糖漿便在大理石板上鋪展開來。花生、芝麻、蔓越莓幹紛紛落下,被她用掌心輕輕壓進糖漿裏。這動作她做了千百遍,卻每次都像在完成什麼了不得的藝術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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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愛看她熬糖時的神情。銅鍋架在小爐上,糖漿咕嘟咕嘟冒着泡,她的臉被熱氣燻得微微發紅,睫毛上沾着細小的水珠。這時候的她最是專注,連呼吸都放得輕緩,彷彿怕驚擾了糖漿的變化。直到那琥珀色的液體泛起細密的泡沫,她才舒展開眉頭,嘴角露出一個淺淺的酒窩。
“嚐嚐。”她總是把第一塊切給我。剛出鍋的雪花酥還帶着温度,咬下去時能聽見“咔嚓”一聲脆響,接着便是綿軟的糖芯裹着果仁的香氣在口中化開。那甜味很特別,不是糖果那種直白的甜,而是帶着焦糖的醇厚,混着花生芝麻的油脂香,最後以蔓越莓的酸味收尾。我總捨不得大口吃,要一點一點地抿,讓那滋味在舌尖多停留一會兒。
“糖姐”的攤子從午後擺到日頭西斜。這段時間裏,劈柴院的時光像是被糖漿黏住了似的,走得特別慢。賣蟈蟈的老漢搖着撥浪鼓從巷口經過,電車在遠處的馬路上叮噹作響,隔壁茶館裏的收音機咿咿呀呀唱着黃梅戲。這些聲音混在一起,卻意外地和諧,像是專為配着雪花酥的滋味而存在的背景樂。
我從未想過這樣的日子會結束。在我15歲的認知裏,“糖姐”的攤子就該一直在那兒,像老槐樹一樣永遠紮根在劈柴院的轉角。
直到那年夏天,父親遞給了我一張機票。“去唸書,”他説,“見見世面。”我盯着那張薄薄的紙片,默不作聲。窗外的槐樹被風吹得沙沙響,幾朵白花撲在玻璃上,又無聲地滑下去。
臨走前,我特意繞到劈柴院。“糖姐”的攤子卻沒出,木桌和銅鍋都不見蹤影。鄰居説,她母親病了,得回老家照料。我在轉角站了很久,數着地上的青石板,一塊,兩塊,三塊……數到第33塊時,一片槐花落在我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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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後再回來,劈柴院已經變了模樣。青石板還在,老槐樹也在,只是樹下的攤子換成了一家連鎖奶茶店。店裏的姑娘用統一的語調機械地問着:“幾分糖,去冰嗎?”
我站在曾經數到33步的地方,緩緩抬頭。槐花又開了。風一吹,那些細碎的白花便紛紛揚揚地落下來。我蹲下身,在第33塊青石的縫隙裏,發現了一粒乾癟的芝麻。 我用指尖輕輕捻起它。十年了,它早已失去了香氣,只剩下一點微不足道的重量。鬆開手指,那粒芝麻輕輕彈跳了兩下,最終還是停在了石板原本的凹陷裏。
奶茶店的門開了又關,帶出一陣甜膩的香精氣味。我站起身,拍了拍膝蓋上並不存在的灰塵。第34塊青石板上,一片完整的槐花正在陽光下慢慢捲曲。
如果沒有如果,都已是十年後的6月,我又何必糾結那遲到的夏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