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念略薩 拉美文學黃金一代終結 | 聯合早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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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月14日星期一,傳來一個令人悲傷的消息:秘魯著名作家、2010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馬里奧·巴爾加斯·略薩(也譯尤薩)在利馬去世,享年89歲。
大約二十年前,對人生和工作都感到強烈的困惑與不適的筆者,常常去草根書室。書店不大,卻有別處鮮少見到的西方經典。一個週末的下午,筆者從書架上抽出一本小書,隨手翻開,竟一下子被深深吸引。那是一本書信集:一個人敞開了心扉,真誠而親切地向青年後輩分享自己對文學的看法,以及對小説寫作的經驗。
熨貼心靈的語氣是一個孤獨的青年所需要的,書中所談的主題更是讀者所渴求的。直至今日,再次讀起它,這些句子仍令人激動不已:
“關於文學抱負,我有許多不敢肯定的看法,但我敢肯定的觀點之一是:作家從內心深處感到寫作是他經歷和可能經歷的最美好事情,因為對作家來説,寫作意味着最好的生活方式,作家並不十分在意其作品可能產生的社會、政治和經濟後果。”
《給青年小説家的信》由巴爾加斯·略薩寫給一位對寫作充滿激情的青年小説家的12封信組成。(互聯網)
那正是略薩的《給青年小説家的信》,作家那時還未獲諾貝爾文學獎,市面上他的華文翻譯作品並不多。
剖析小説寫作技巧
對一個初窺文學門檻的年輕人來説,這本書顯得彌足珍貴。它並非如評論家那樣只是對小説賞析與評論,更沒有像有些作家那樣將自己的成就歸於上天所賜與的才能,而是從一個寫作者的角度,從技術層面將小説的寫作神秘外殼層層拆開。
這本書的語言具體而實在,引用大量文學作品中的例子加以説明(讀者藉由此書認識到更多的經典作品與作家),讓初學者瞭解大師們所寫的經典作品所用的技巧並非高不可攀,拆解開來不過是常見的“技術零件”罷了,只是大師們將它們運用地巧妙而純熟罷了。
隨着年歲的增長,筆者越發意識到這本書的充滿人生智慧和文學感悟。比如略薩認為文學寫作的起源是——反抗精神,最初讀到此處時心裏不以為意,以為他指的是對獨裁與壓迫的反叛與抗爭。可在後來的重讀中,越發深刻地體會到,這種反抗精神能夠以各種不同形式,深刻地體現在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發生於個人意志與現實層面的不斷摩擦碰撞中。
為民主和自由不懈奮鬥
略薩1936年3月28日出生於南美洲秘魯的一個單親家庭,後父母復婚。略薩從小就對文學產生了興趣,據説他的父親認為詩歌會使孩子沒有男子漢氣概,便在14歲時強迫他進入了一所軍事學校,那裏壓抑可怕的生活讓略薩認清並堅定了自己的文學抱負。
兇暴的父親是略薩不幸的根源,也成為他反抗獨裁、為民主和自由不懈奮鬥的動力(恩裏克·克勞澤,M譯叢044《救贖者:拉丁美洲的面孔與思想》)。
略薩在27歲時發表的第一部帶有自傳色彩的長篇小説《城市與狗》,便是與他在軍事學院這段經歷有關。
《城市與狗》是略薩根據自己少年時在軍校的親身經歷寫成。(互聯網)
《城市與狗》小説畫卷是自秘魯首都利馬一所軍事學院展開。學校誓言徹查試卷被偷之事,不久便有人檢舉了小偷,而盜竊集團的老大發誓查出告密者並報復,在不久後的一次實彈演習中,一名學員被人開槍射殺……小説故事以學院5年1班出身性格各有不同的幾名新學員為主線(秘魯軍中用公狗perros貶稱新兵,這也是小説名字的由來),運用現代小説的寫法(如內心獨白、意識流),從不同人物的角度輪流敍述,如同交響樂章一般,將煉獄一般的軍事學院以及所在城市的生活景觀展現出來。
這部小説是略薩向他的文學偶像,美國作家福克納的致敬之作,由此不難解釋他在創作這部小説所採用的現代小説技巧。《城市與狗》也是略薩被稱為“結構寫實主義大師”和拉美“文學大爆炸”主將的標誌之作。在這部小説的前言中,略薩特別向對福克納、福樓拜等他所欽佩的作家們致敬。
在小説《城市與狗》中,這座陰森森的軍事學院有着很強的象徵性。這座學院裏,獨斷專橫的教官具有強大而不可挑戰的權威,屈服於教官淫威的學長們則通過“洗禮”(欺凌入學的新生)來獲得他們的權威,這些“洗禮”通過各種侮辱性的行為來摧毀新生的尊嚴(如在臉上、身上吐口水、尿尿、打等等),而即使在同是受壓迫者的新生之間也存在殘酷的爭鬥與傾軋。
這個如同修羅場般的軍事學院,以及小説人物眼中那座冷漠而悲涼的城市(利馬),共同隱喻了當時軍人獨裁政府所統治下的秘魯社會。這部小説一經面世,立刻挑動當政者的敏感神經,它出版不久便成為禁書。有資料稱,當時的軍政府就在略薩的母校萊昂西奧·普拉多軍事學校裏,燒掉1500本《城市與狗》的秘魯版。
對拉美歷史的人文反思
這部小説之所以能夠引起廣泛關注,它不只尖鋭而深刻地體現秘魯的社會現實,而且也反映出整個拉丁美洲的歷史面貌。
略薩創作的作品非常多,有些小説表現的是個人對於命運的抗爭,對自由的追求,比如《胡利亞姨媽和作家》《天堂在另外那個街角》《壞女孩的惡作劇》等。另外一些作品,則更直接表現出他內心的反抗精神,以及對故鄉所在的美洲大陸歷史進行的反思與批判。
略薩長篇小説《綠房子》以叢林為背景,通過一家妓院的興衰敍述了秘魯北部的社會生活。(互聯網)
《綠房子》寫的是秘魯北部城市皮烏拉在由一個小城發展為現代城市的過程中,整個社會是如何混亂與充滿暴力,而貪婪的冒險者們又是如何對森林裏的原住民進行掠奪和剝削。《世界末日之戰》這部小説,略薩則將視角從秘魯國內延伸到拉丁美洲,寫的是1896年巴西腹地的卡奴杜斯農民起義戰爭的故事,他從不同的人物,不同的視角,客觀而全面敍述了整個戰爭,讓讀者對政治、宗教和戰爭等進行反思。《公羊的節日》則是從不同角度講述多米尼加共和國冷血獨裁者特魯希略的血腥統治與覆滅。
略薩被稱為“結構寫實主義大師”,不僅因為具有高超的文學寫作手法,還在於他對受壓迫的個人內心的關注,以及對整個拉丁美洲歷史的人文反思。有評論認為,略薩的逝世標誌拉丁美洲文學“黃金一代”的終結。在1960至1970年代,拉美文學曾以文學風暴席捲全球,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富恩特斯的《阿爾特米奧·克羅斯之死》、科塔薩爾的《跳房子》以及略薩的作品共同佔據了一個時代。
2010年,諾貝爾文學獎委員會寫給略薩的頒獎詞是:“他對權力結構進行了細緻的描繪,對個人的抵抗、反抗和失敗給予了犀利的敍述。”
演講詞中,略薩也提到文學對於個人的作用,特此摘錄如下:“文學是對生活的一種虛假的再現,卻能幫助我們更好地理解生活,在這座我們出生、穿越、死亡的迷宮之中引領我們。當我們在真實的生活中遭受不幸和挫折時,文學是我們的撫慰。正因為有了文學,我們才得以破解,至少是部分地破解存在之謎。”
關於略薩,還有太多的話要説,卻不得不停在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