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取火】劉昭然:字 | 聯合早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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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鋼筆尖刺破了第五張宣紙。
母親立刻用鑷子夾起那個寫壞的“逃”字。酒精燈的藍焰在接觸到墨跡的瞬間暴漲三寸。蜷曲的筆畫在火中痙攣,發出類似蟋蟀被踩碎時的短促顫音。我數到第七聲尖叫時,母親突然將燒剩下的粉末輕輕放進水培槽的透明溶液裏。字跡立刻開始溶解,筆畫舒展,像一條甦醒的蜈蚣。
我知道,母親的水培槽又開始種字了。
“別發呆”,母親敲了敲水培槽的玻璃,“今晚需要種至少20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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鋼筆尖刮擦紙面的聲音讓我牙酸。
-
學校每天午休時都會分發電子營養塊。
我每次都會偷偷把它們倒進廁所。它們沉在水底,慢慢分解成彩色數據流。而監控則會記錄我的吞嚥動作——多虧母親的隱形眼鏡,它在我視網膜上投射虛假的喉部肌肉信號。
忽然,我的太陽穴開始跳動。隱形眼鏡在虹膜表面生成淡青色濾鏡,視野裏所有電子設備都蒙着層腐肉般的菌膜。只見,學校發的營養塊在課桌上抽搐,方正的外殼下伸出無數透明觸鬚,尋找着能寄生的母體。
(二)
母親的診所今天接診了一個特殊的患者。
那是個穿廉價西裝的男人,眼球表面覆着一層細密的小字,像發黴的打印紙。母親用手術鑷子夾住他瞳孔邊緣的一個“的”字,輕輕一扯,整片視覺神經像黏連的芝士般拉出絲來。
“他營銷號食用過度”,母親在無影燈下對我説,“電子塊會在視網膜上築巢。”
我盯着托盤裏蠕動的文字殘渣,突然想起學校午餐時,同桌小林的手臂皮膚下開始浮現標題欄——“震驚!只有1%的人知道的哈哈符本科學霸筆記!進羣免費領取!”標題像紋身般從手腕蔓延到手肘。小林瘋狂抓撓,直到指甲縫裏塞滿像素碎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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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種的方塊字可好吃了。
水培槽裏的“愛”字今天收成了。兩撇兩點在水培槽裏泡得肥嫩,橫鈎末端還掛着滴露珠。母親用骨瓷刀把它剖成薄片,遞到我嘴邊。咀嚼時會有細小的筆鋒在齒間掙扎,像在複述某個被遺忘的詩人臨終的平仄。
“媽媽,我能把剩字帶去學校給同學們分享嗎?”
母親調整着我隱形眼鏡的語法過濾層,呵斥道:“他們聞得到墨味。”
(三)
Z電子字娛集團的邀請函鑲着會蠕動的金邊。
“據悉您女兒是全市唯一通過‘有機漢字膳食認證’的青少年!”穿人造羊絨西裝的男人在客廳裏微笑。他的臼齒明顯是微型投影儀,在舌面上投映着“10萬+爆文創作指南!!!”的PPT。
母親把“滾”字刻在茶水上遞過去。那人剛喝一口就開始劇烈咳嗽,吐出的血沫裏全是扭曲的顏文字(編按:“顏文字”是一種表情符號,使用各種符號和字符來表達表情和情緒的文字)。
“他們想把你改造成人肉濾網”,母親往我鎖骨塗抹用碑帖熬製的藥膏,“電子方塊需要細心栽培的方塊文字來解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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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我偷偷去了Z電子字娛集團的廢棄大樓。
推開排版車間的大門時,我的隱形眼鏡突然過熱,在視野邊緣迸出警告紅框。
電子激光印刷機還在負荷運轉,但鉛字槽裏浸泡的不是油墨,而是某種膠狀血漿。穿着防護服的工人把昏迷的人體推進機器,金屬滾筒碾過他們的太陽穴,從耳道里抽出絲狀的記憶體——那些絲在紫外燈下顯形為的一系列熱搜。
“先回收再利用!”一個戴口罩的工人注意到我,他的喉結上打着“審核員”的鋼印,“讀者遲早會變成讀物。”
我後退時撞上了一個貨架,最上面那太筆記本電腦突然打開,露出了小林的臉。她的五官已經失真,皮膚由方塊狀的像素拼合,眼眶中嵌着兩枚釘死的感嘆號,瞳孔裏赫然印着“爆”與“驚”兩個大字。
我的隱形眼鏡開始持續報錯,視野裏所有文字都分解成跳動的WXKP亂碼。
(四)
我蹲在廁所隔間嘔吐。
之前,吃的“愛”字從我胃裏爬出來,十個筆畫光速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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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正在拼一個新的字。
骨瓷刀起落間,我注意到她小指缺了一截。斷口處沒有任何血跡,只有像激光切割般平滑的橫截面,刻着一個小小的“囚”字。
“過來!”她頭也不抬地説。
水培槽裏的液體今晚格外黏稠,表面浮着未溶解的鋼筆字殘骸。母親舀出一勺遞到我嘴邊,那些被培養液泡發的筆畫在勺沿蠕動,散發出檔案室黴味。
“吃下去!”她的眼球在廚房頂燈下泛着陶瓷光。
母親撫摸着我的頭髮,她的掌心温度像老式打印機剛剛吐出的紙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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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你能看見了?”
母親狂喜地揮舞着雙手,激動地説:“救命!家人們拜託,我們吃的才是最正宗的文字,好嘛!炒雞無敵宇宙好吃噠!”
我的視網膜上,母親微笑的嘴角開始滲出油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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