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食族】何陳思蕊:無解 | 聯合早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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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天空中飛影劃過,又有一座樓房倒塌了。
飛塵暗暗淡淡的,與鮮紅的夕陽碎成濃稠的灰。跑調的小提琴嘶鳴着,隨着冷風吹進夜間,斷斷續續地哀嚎。
孩子打着赤腳在碎石間走着,一直忐忑地看着天空,偶爾會不小心摔一跤。除了他自己,所有人都知道他童年裏聽最多的不是歌謠而是祈禱。
有一對情人在古樹下交換諾言,身上穿的是用火燒熱的熨斗燙平的衣衫。她們敢承諾愛情卻不敢承諾時間,曾經精挑細選的戒指都早早地賣了換成墓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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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街上蓋着一塊塊的白布。白布下壓着的是一個個宏大過宇宙的夢想。
這是一個人人懼怕飛鳥的世界。幾乎所有店鋪都關門了,路燈也不再照明。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裏,月亮彷彿是這片土地唯一的光亮了。於是,破碎的土地上總是跪着破碎的人,弓着背在灰塵飛揚的小巷裏向着潔白的月亮祈禱着。
“月亮……若你聽得見……”
她們總是這麼説。試探性的祈禱像長笛的顫顫吹奏,吹得小巷殘破的旗子也微微抖動。她們日復一日地慶幸着:在風聲唏噓的大地之上,還有一輪永恆的月亮,在鮮紅的城市裏輕聲叮嚀潔白的存在。
然而,又一座樓房轟的一聲倒塌了。夜的寂靜也碎了。
2
那個打着赤腳的孩子坐在防空所門前的樓梯上,掰着髒兮兮手指慢慢數着地上的白布。他喃喃着:“一顆、兩顆、三顆……”
旁邊雙手合十的那對情人聽見孩童的喃喃,問他在數什麼。
孩子回答:“爸爸説,去世的人會變成星星看我長大。媽媽是最亮的那顆。我在數她的新朋友。”
情人相視一笑,男士下意識摸索着光禿的無名指,心想:如果之後也有個孩子,也會這樣教他。只是,在他們之間,不知誰會有那個機會?
孩子還在自言自語着:“哎呀,媽媽的新朋友太多了,數不完。媽媽,等我長大我要賺好多錢,給爸爸買超級堅固的房子,不怕飛機,還要買好多鞋……”
“……”
顫抖的諾言和祈禱在夜間與小提琴或長笛的聲音融為一體,吹過殘破的教堂和神像,再吹到夜空之上。
月亮聽見了。她隔着光禿的枝丫默默地注視着,以她悲憫的眼眸。
3
赤腳的小孩拿着一口沉甸甸的鐵鍋從山丘上走下來。他本來是在數牆壁的,但忽然想到了昨天晚上的情人虔誠的模樣,也緊握小手開始自言自語。
“月亮,我也要像‘大廚房’的叔叔阿姨那樣煮飯給大家吃。對不起,我小時候説的要當大數學家不算數了。”
“月亮,你會保護我的,對嗎?”
孩子抬頭,看着一顆黑影劃過月亮的臉頰,好似一滴淚水。
深色的湯汁慢慢往山丘下延伸,直到滴落防空所的一階階樓梯。煮爛的豆子翻滾着,好像要布出星空的位置。
太陽照常升起。
4
月亮看着無力的父親在登記完孩子的姓名後,一次次拉扯着街上的白布。微風吹起白布的一角,他一見到下面赤腳的身軀,又重新開始叫喚着孩子的小名。
在這個靜默比吵鬧更可怕的地方,月亮只能為他們照亮着夜空。然而,月亮甚至都不能停留。時間一到,她就必須離開,去照亮又一個世界,聽着耳邊的寂靜慢慢被歡快的笑聲或又一陣祈禱佔據,看着代表不同陣營的領導們的手在各個世界的屏幕內熱烈地揮舞。
她知道自己是信仰,卻又只是信仰。她只能如常地發着光,以微風一次一次挖掘小城的廢墟。曾經像交響曲般熱烈的故事一個個被白布鎮壓,成為了她只能默唸的名字。
這裏的禱告聲仍在持續,那聲調從最開始的虔誠慢慢變成了悲憤,之後又成了試探。街上的白布隨着認領的撕鳴一次次減少,又日復一日地增加。慢慢的,有些地方的白布不再減少,彷彿要蔓延成白色的河流,流向世界的盡頭。
月亮還是在窗欞邊看着,屋子空了就在小巷間看,樓房塌了就在古樹上看。有時,她會猛然間發現自己忘了些什麼,比如那對情人。然後心想:為什麼我是永恆的那個?
月亮帶着顫動的微風撫過每一塊白布,卻無法把風吹進腐爛的胸膛。白布下的宇宙隨着風成為太空的一部分,於是夜總是擴大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