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雲:別知己 | 聯合早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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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已經忙了三天了,鋪地磚已經在收尾階段。
阿木把最後一片地磚切割,鋸成符合角頭的形狀,沾了洋灰、鋪上、敲打、壓實,啊,三天的汗流浹背,終於可以收工了。他煙癮起,點燃了一根煙,抽了起來。一直在督工,但很斤斤計較、很“貓”的屋主馬上閃過來,用流利的英語説:“在我的家,不準抽煙!”“幹,是不是要罰款1000啊?這裏又不是MRT,你這裏又沒有劃個吸煙區。”屋主重複:“在我家,就是不準抽煙。”阿木意猶未盡地猛抽了幾口,才訕訕地捏熄了煙,復敲敲打打鋪好的地磚。
偏偏這個時候,手機響起。
阿木一看是同鄉死黨阿尤的電話號碼,急忙接聽。
“喂?什麼?有珠珠的消息?什麼?你在哪裏?我馬上過去。”
阿木一刻也不多待,除下手套,丟下了地磚與工具與抹布,跟巴基斯坦助手用蹩腳的英語交代説:“你善後吧,把最後的磚鋪上,抹乾淨,還有,要清理走廊,還有碎片和洋灰,一點灰塵都不可留下,屋主很‘貓’,你聽懂了嗎?”他抹了抹臉,換上一件乾淨T恤,剛剛要離開,屋主又陰魂不散閃了出來。“喂,沒收工,你怎麼可以走?留下一堆手尾,叫外勞怎麼收拾?喂喂,講好了的,我明天出國,你要做好給我!(福建話)做美美來。不然我Complaint你!”
Complaint, Complaint!屁啦!
“屁啦!呃,我要怎麼説呢?……”阿木的英語詞彙匱乏,索性用福建話。“做美美?做美美,我不是做美美給你咯!你自己看看,還囉嗦什麼?我跟你講,我要找妹妹,我妹妹失蹤了,可能被人口販子抓了,我託朋友找,剛剛有她的消息!我管你什麼‘美美’不‘美美’!我要趕去救人,聽懂了嗎?死紅毛豬?”
(2)
他騎着摩托車到了芽籠,在雙號巷的店屋前尋覓,找尋阿尤的“巢”。
阿尤在娃娃夜店的樓梯口等他,帶領他上樓。阿木頻頻追問“珠珠呢?珠珠呢?她人在哪裏?”阿尤不耐煩,大聲喊,“別問了,跟緊我!”樓上一整層都是夜店,天黑才開業,座位、吧枱的椅子都掛了起來!地上紙巾、酒瓶、煙蒂都沒打掃。裏面還有很多廂座與隔間,阿尤帶着阿木在窄窄的走廊間穿梭,然後進入一個堆滿雜物的房間,有沙發、電視、茶几、卡拉OK設備。
沒看到人影!
“我妹妹呢?她到底在哪裏?”
“阿木,不要急,我先給你看一個東西。”
阿尤把手機上載的影片轉接到電視機上,屏幕出現了一些年輕女人面試的片段。她們穿着很少,多數是菲律賓女人,還有少數越南女人。個別對着鏡頭,説出自己的姓名、多少歲、什麼國籍、曾經做過什麼工作等等。有些還敍述了她們家裏的貧困,或者被丈夫拋棄,或者被家暴,或者輟學,或者親人欠債,走投無路,如今可憐兮兮掙扎着,坦言什麼工作都肯幹,就算出賣肉體也在所不惜。
阿木盯着錄像看着,不耐煩地問阿尤:“我妹妹呢?為什麼沒在影片裏?”
阿尤慢條斯理:“你應該感到慶幸,珠珠沒有在裏面。”
阿木:“阿尤,你是幹嘛的,為什麼有這些影片?”
阿尤苦笑,關掉了手機,掏出電子煙,抽了一口,遞給阿木。
阿木推開了電子煙,“我不抽這種!”
“放心,這是電子煙,不是毒品。”
“我不抽!”
兩人沉默半響,阿尤掏出紙巾抹抹臉,眼神充滿疲憊。來新加坡賺新幣才五年,他顯得滄桑又倦怠。“阿木,我們是死黨,又是同鄉,不怕你笑話我!你以為我在新加坡這些年,混得很好嗎?回去巴生,吹噓賺新幣賺新幣,説得好聽!自爽罷了!我是幹嘛的?我是幹嘛的?……我不就是個中介公司的跑腿,正當的,見得光的,就算是安排很多Malaysia人來面試各類工作;見不得光的,就像是錄像裏所看到的,安排這些女人用各式各樣的合法的非法的方法,進入新加坡。在夜店,在舞廳,唱歌的、伴舞的、賣肉的、給人包養的。有簽證的,沒有簽證的,她們有些賺到錢,回家鄉起大屋,還債,有些被抓,驅逐出境。你妹妹失蹤,已經半年了,如果她來了新加坡,往最壞處想,就是落入這樣的集團手中。她才18歲啊,搶手着呢,一轉手,給賣到中東去,也不是不可能。”
阿木撲過去,就是給阿尤一拳。
“他媽的,你再講!”
阿尤摸摸嘴角的血,沒有還手。
“你怪我有什麼用?現實就是這麼殘酷。”
阿木握緊拳頭,但沒有再給阿尤一拳。
電視屏幕上播着歌曲,恰巧彈出了他們熟悉的一首歌。
兩人都怔住了,彷彿喚醒了往昔時光,與綿綿雨絲般的記憶。
(3)
——“月亮冷冷地掛在天上。它也知道明天將是一場離別,我們升起火堆唱起歌兒跳起舞來,趁着酒意訴説這一生的悲與喜。月亮你別再柔情似水,我的朋友你別再多愁善感,昨天已經過去,所有的傷心和煩惱已離去,你要相信明天的天空會更蔚藍。”
在家鄉巴生,他們都很年輕,造着虛無縹緲的夢。
他們原本組成一支三人樂隊,阿木彈鍵盤、阿尤彈電吉他。唱歌的是有天籟聲音的小娜。他們中學剛畢業,沒打算升學,又窮又年輕,口頭禪是“我們年輕,輸得起!”起初,三人共用一把吉他,漸漸有了錢,才買了鍵盤,還有一套鼓和音響設備。於是他們作曲,錄音,寄出歌曲小樣給唱片公司,也寄歌給台灣的娛樂企業,更上載自創的歌曲上網。但沒有賣出一首歌,上載的網絡歌曲只有雙位數點擊率,也沒有任何公司聯絡他們。這個三人組合叫“巴生河”的樂團,他們只能半求、半減價、半托人、半捱罵地跑遍了巴生的夜總會、PUB餐廳,當客串嘉賓。
在家鄉,他們也找不到知音。
有一餐,沒一餐的,過得很囧。
他們也很憤世嫉俗,創作的盡是抗議的搖滾樂!
幾次他們都嚷着要拆夥,“好好去賺錢”,結果折折騰騰,始終在一起。
有一次在巴生河畔,望着污濁的河水,和漂浮在河面上的水草和動物屍體,有種想隨河水漂流去的絕望感,阿木喝得有點醉,喃喃地説:“知道我為什麼不解散巴生河麼?因為我們是死黨,怎麼可以散?不散,我們還有夢想,散夥了,我們就連夢想也沒有了……如果你連夢也沒有的時候,你就什麼都沒有了。”
阿尤戳穿阿木。“你不散,是為了小娜吧?”
阿木沉默了良久,“是吧,她是女神,是顆閃亮的星。”
阿木不能否認,他的確心儀小娜,問題是,他那麼窮,寄居在外婆家裏,父母雙亡,只剩下一個妹妹,相依為命。對他來説,愛太奢侈了,他給不起。柴米油鹽,他更加付不起。他連一份真正的職業也沒有,憑什麼像電影裏周星馳喊出,説:“我養你啊!”他心目中,小娜就像公主,她應該像公主一樣被呵護着、捧承着、眾星拱月着。而且,以她天籟般的歌聲,應該去深造聲樂,應該去巴黎、意大利、去百老匯。巴生太小了,太混雜了、太沼澤了、太卑微了,完全可以漠視了她,埋沒了她。
他只能滿足於寫歌給她,愛都寄語在歌詞中。
——如果你要星星,我不會只給你月亮。
——如果星星是數不清的愛,我就向你表白。
——但我永遠不可能是浩瀚的星星……
有一晚,他們在一間酒廊駐唱。突然酒吧老闆給了他們酬勞,説:“顧客越老越少,我們要關門了,你們自己找出路吧!”
三人鬱悶,沒頭沒腦地,一起説:“不如我們南下,一起去賺新幣吧!”
臨走前,三人在酒廊唱的最後一首歌,就是《別知己》!——“月亮冷冷地掛在天上。它也知道明天將是一場離別,我們升起火堆唱起歌兒跳起舞來,趁着酒意訴説這一生的悲與喜。月亮你別再柔情似水,我的朋友你別再多愁善感,昨天已經過去,所有的傷心和煩惱已離去,你要相信明天的天空會更蔚藍。”
小娜唱着唱着,就淚流滿面。
阿木與阿尤,眼眶也濕了……
他們不停地唱着《別知己》,直至打烊的燈關了。
他們以最後一句歌詞自勉:“你要相信明天的天空會更蔚藍。”
(4)
明天的天空並沒有更蔚藍……
夜幕低垂,娃娃夜店漸漸熱鬧起來了。
台上菲律賓籍女歌星唱着西洋歌曲,有女人在跳鋼管舞,扭動着蛇一樣的身材。飲勝聲此起彼落。阿木喝着啤酒,漸漸冷靜下來。
“裝修工做得怎樣?賺到錢嗎?”
“還好,但我的目的是找妹妹。”
“珠珠太不聽話了吧?才18歲!這麼叛逆?”
“不怪她,從小沒父母,寄養在外婆家裏,書沒讀好,我又沒管好她。她曾經説過,想進南洋藝術學院,我根本供不起她,沒理會她。都是我的錯。你呢?過得怎樣?中介跑腿,看你駕豪華車,穿名牌,戴名錶,你老闆對你不錯嘛。”
“別酸我啦,表面風光罷了。”
“你有沒有小娜的消息?她過得好嗎?”
“一言難盡,你自己看吧!”
“看什麼?”
“看生活是怎麼折磨人的!就像把你丟進一個糞坑裏,跟大便、蟑螂、疽蟲在一起,你掙扎,奮力要爬出糞坑,爬了一半,復跌進去,陷得更深。奮力再掙扎,再爬,再跌進去,如此週而復始。來來,為這受咒詛的生活幹杯。”
一曲唱完了,零零落落的掌聲。
只見一個濃妝豔抹的女人走了進來,陪着她的,是個頸項帶着粗粗金項鍊的男人。男人年紀不小,鬢角已經斑白。他強有力的手攬住小娜,有種炫耀的意味、強控的意味。兩旁還有保鏢為他們開路。他霸氣呼喝着,喊着拿酒來,“別擋路,老子今晚心情好,要慶祝。”阿木完全錯愕了,瞪住了那個濃妝豔抹的小娜,小娜也看到他,眼神交織着絕望與茫然。雖然各自都抿住嘴唇,但彷彿有千言萬語。
“小娜!你……”
“阿木!我……”
五年了,她做了“越堤族”五年,沒有灌錄唱片,沒有再唱歌,聲音彷彿啞了,不再有天籟的歌聲,純淪落成男人的玩偶。臨別前唱着《別知己》,唱得淚流滿面——“我的朋友你別再多愁善感,昨天已經過去,所有的傷心和煩惱已離去,你要相信明天的天空會更蔚藍。”你要相信明天的天空更蔚藍?殘酷的是,“天空並沒有更蔚藍,只有更陰暗,更霧氣迷漫,令人彷徨,令人絕望。”
阿木欲上前和小娜打招呼,竟然被兩個保鏢擋住了。
戴金項鍊的男人瞅住阿木,充滿疑慮問小娜:“這是你什麼人?”
“他們是我的同鄉,我們以前是一支樂隊的。”
“哦哦。來,開瓶酒,算我賬。”
戴金項鍊的男人摟着小娜而去。
(5)
儘管小娜猶如戴金項鍊男子的禁臠,阿尤終於還是約到了小娜。
三人不去餐廳,不去卡拉OK,買了一打啤酒,去了湖邊的堤壩。
他們仰望星空,偶爾會看到實裏達的飛機起飛,掠過夜空,玄幻的惹人遐想。三人都沒酒量,很快便有了醉意。阿尤最多話,牢騷一堆,講述他幹中介這一行,有很多Lobang,不外是女人要逃跑,投懷送抱。或女人有了好歸宿,包了紅包送名錶給他。他其實已摸熟了門路,想自立門户,自己開中介公司。阿木打斷他,“你的音樂夢想呢?”阿尤瞬間沉默了,百感交集,喃了一句:“記得我們寫過的歌詞麼?夢想像明月,但明月不照我們,明月照溝渠。”
小娜一直沒講話,終於開口了。“我的夢想早就沒有了,瓊瑤不是説了,‘不論你夢有多麼圓,四周是黑暗沒有邊’!我只想活下去。起初,我在酒廊唱歌,偶爾也去中元節七月歌台唱,我有個經紀人,幫我接生意,他也是我的伴奏鍵盤手的夥伴,哪想到,他竟然在我酒裏下了藥……我能怎樣?我能怎樣?報警麼?刺他一刀麼?……我現在的老闆很有勢力,他答應送我去台灣受訓,捧我作歌星。我半信半疑,但我能怎樣?我遇到不好的人,不好的事情,我自認倒黴咯。呵呵,除了你們,我好像沒遇見過好人。而且在異鄉,冷暖自知,受傷了,像狼一樣,只能自己舔傷口。”
“對,好好活下去!我繼續鋪地磚,繼續找妹妹。”
“我要開中介公司!”
他們酒沒有了,只能哼起《別知己》——“月亮冷冷地掛在天上。它也知道明天將是一場離別,我們升起火堆唱起歌兒跳起舞來,趁着酒意訴説這一生的悲與喜。月亮你別再柔情似水,我的朋友你別再多愁善感,昨天已經過去,所有的傷心和煩惱已離去,你要相信明天的天空會更蔚藍。”
他們眼眶又紅了,還想繼續唱下去,阿尤的電話卻響了。
“什麼?芽籠XX巷燒了起來?死了人?”
他們趕過去芽籠XX巷,店屋的火已經被撲滅了。站路旁看熱鬧的路人議論紛紛。
“燒了兩個妓女,一死一傷,都很年輕,好像是聯邦妹。”
阿木受震動,瘋了一般,想衝進去火場探究,但被民防部隊的人員擋住。終於看到兩個救火隊員抬了一具屍體出來,阿木什麼都不顧了,衝上前,掀開了布,只見一張年輕女孩的臉,但不是“珠珠”!他鬆了口氣,虛脱地跪了下來。
(6)
阿木繼續鋪着地磚,心神不寧。
要收尾了,切割,把地磚鋪上去,壓實。電話來。他騰出沾水泥灰的手往口袋裏摸索,是阿尤的電話,終於接聽。“喂,阿尤,怎樣?”
“你等下,你妹妹要跟你説話。”
“我妹妹?……”阿木錯愕。
那頭的聲音傳來。“哥,我是珠珠。”
他虛脱,像跋涉了萬水千山,終於找到了停靠的港灣,像斷了線的風箏,終於落地。掛斷了電話,他躺了下來,顧不得骯髒,躺在滿地碎片、碎地磚、泥灰堆中!猶如躺在自己的夢裏。“——昨天已經過去,所有的傷心和煩惱已離去,你要相信明天的天空會更蔚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