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書譯：走進書的環形劇場 | 聯合早報

朋友知道我會去日本金澤玩之後，提議我到海未來圖書館看看。但我記性真的奇壞，左耳聽取，右耳忘記，臨行前才忽然想起。於是谷歌搜索一輪，光看圖片已經驚豔，毫不猶豫列入行程，渾然未覺我搞錯了。我搜索的是石川縣立圖書館。時隔近三十年重遊金澤，有一天在M’ZA百貨三樓裏的蔦屋書店閒逛，發現石川縣立圖書館登上了最新一期日本生活設計雜誌“Casa Brutus”封面，不是沒有一點沾沾自喜。這座圖書館也沒有辜負我的期待，甚至比預料中還要令人目眩神搖，我又多了一個理由三訪金澤，這顆加賀百萬石的掌上明珠。

啓程前一而再提醒自己不要依賴手機，要用身體感受自己所見所聞所嗅所嘗所觸。誰知道一踏入館內，還是機不離手拍照。可惜我的手機根本捕捉不到這座圖書館的氣魄，那種建築設計、空間規劃，各種細節上的巧思慧心，免費開放公眾瀏覽的謙和大度所形成的風範，是我在海未來圖書館所感覺不到的胸襟。我在參觀海未來圖書館的時候，全程都有一種被監視的錯覺，縱使管理員都低頭收頷各忙各的。甚至在踏入館內的那個瞬間，隱隱約約就意會到自己不受歡迎，不出20分鐘我便知難而退。一走出這座圖書館，我束手綁腳的精神鬆動開來，忽然就感覺到累了。

即便只就建築設計而論，海未來圖書館獲選為“世界上最美麗的圖書館”，在我個人看來是過譽了。那座建築四面白牆上整齊排列的圓窗，據説靈感源於海洋泡沫，重複可以帶來詩意但也可能失之單調。海未來圖書館極具巧思卻不耐看，或許這就是為什麼“Casa Brutus”青睞有加的不是它，而是讓我非常妒羨金澤人的石川縣立圖書館。遠遠眺望後者外牆，仿若書本一頁一頁展開翅膀，在雪地裏安靜飛翔；從南西口進到館內，整個人就是一個驚歎號，恍如置身書的環形劇場，被全世界所有文字圍繞，任何措辭都會黯然失色。

石川縣立圖書館2022年7月16日正式掀開序章，坐落金澤市小立野這個社區，位在金澤大學工程系的舊址，距離金澤車站不過十幾二十來分鐘的車程。建築設計出自知名建築師仙田滿之手，不啻他拿手的“遊環構造”理論的立體化。外觀設計似乎也像揚帆航行在浩瀚書海上；內部規劃營造人被書本層層環抱的夢幻感。人和書的相遇相知相惜，就在這座環形劇場上演。以石川縣“加賀五彩”裏的草綠、土黃、胭脂紅和古代紫為東西南北定位，並以此劃分為四個開放式閲覽區，各個閲覽區的椅子顏色統一，再用階梯、扶梯、電梯和橋樑串連、銜接、牽引，遊走動線流利通暢。流蕩但又雍容，其實非常金澤。

石川縣立圖書館的內部規劃有接納包容的開闊氣質。（張書譯攝）

人和書的相遇相知相惜就發生在這座環形劇場。（張書譯攝）

石川縣立圖書館在許多方面都推翻了一般圖書館的模式。中央環形劇場的七萬冊藏書以12個主題陳列，包括“拓展生活”“走近文學”“表達自我”“懷抱好奇”“邁向世界”“瞭解日本”“石川集錦”等，有別於正規的圖書分類。所有書都可以拿到任何座席閲讀，看完之後不必特地歸回原處，放置最靠近的行動架上即可。500張造型不一的坐椅都是名家設計，包括柳宗理的蝴蝶椅和George Nelson的棉花糖沙發，既美觀又舒適，錯落分佈在不同角落，令人亟欲坐下來花半個早上慢慢翻兩本書，奢侈這兩個字意思不外就是如此。館內並不禁止説話甚至飲食，但三樓有26間專為想要安靜讀書的人提供的靜音室。一樓設有讓孩子們學習之餘不忘遊戲的兒童區。另有訪客可以見識石川縣的傳統工藝與自然風土的展廳，提醒北陸兒女在前瞻世界的同時不忘回望自己的故鄉。

館內坐椅都是名家設計，款式造型不一，既美觀又舒適。（張書譯攝）

一般圖書館還糾結在諸般限制上，但石川縣立圖書館已經打破各種條規，不讓自己侷限於一座圖書館，是建築、平面和傢俱設計的愛好者考察的場所，也是舉辦講座、音樂會和工作坊等活動的中心，甚至不介意成為觀光客的打卡點。這種大氣，正是石川縣立圖書館讓我在優雅迴環的天地，一邊安靜驚歎一邊沉默徘徊不忍離去的內秀之處。如果不是因為下午就要回去京都，我想，我會在裏面安安樂樂地窩一整天。雖然誇口明年要再回來金澤，其實心裏無法確定能否成行，不免有點茫然。我和同行的老朋友在圖書館對面金澤美術工藝大學前等候公車時，停了的白雪又繼續紛紛落下，讓我短暫放下過去忘記未來，彷彿與習以為常的世界重新素面相見一樣看了半晌，其實人只需要這麼一點點東西就足以快樂。我們只有現在。

George Nelson的棉花糖沙發顏色也是加賀五彩。（張書譯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