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子奕:楊牧——戲為六絕 曲奏八荒 | 聯合早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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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不僅北京奧運,台灣也開放自由行,那樣的時代,我和爸媽還有一車湖南人飛去了寶島。那年我臉皮尚在且很厚,颱風敲擊大巴時,全車唯一的小孩我本人唱歌作揖,“他説風雨中這點痛算什麼”,爺爺奶奶帶大的小孩,自有樂天的古早味。
楊牧是我爺爺那輩的人。平行時空中,我爺老子還在北方軍工廠,打造時代和迫不得已,想念老家山灣裏的南方人情。楊牧先生在花蓮小鎮,參與台灣新詩運動,存留真理同少年風骨,隨風去到大洋西,一種苦澀文化基因,幾番先進權力翻新。少年白長在了他老去的身體上,他的鄉愁沒有精密刻度,而是相信不可為之事的模糊,比如詩歌永恆與時間暫停。
楊牧往前看不到任何參照,往後卻是一片熟悉接續的文脈,未被引用的新鮮思想,一個往東,一個向西。他不選擇任意一條路,因為那只是他所擁有的源泉,而不是他主動創造的現實。他就是最堅強的15歲少年,不會活在固定的模子裏,不要計算計算題,也不願意開心。早先發生的這些事,都在《奇來前書》裏,有前書也有後書,奇萊是他親愛的山。
散文和詩是他相信的創作形式,他以兩種身份並行生活,説他是散文詩歌還是詩意散文都行。去偽存真,生活戲一場,戲劇詩歌才是他的追求。《林沖夜奔》戲曲梆梆,聲調你來我往,章回有了詩的輕巧。你好像無端信任他所言非虛,所有筆畫都在圍攻一種宿命,那就是他註定以此種形態再現話語,絕無其他的謊言。
以楊牧纖細皎潔的筆力,對世界盡頭的執迷,你只好承認,此人只能以純粹真意存活,字句被他窮極,文筆被他架空,他追逐字意直到其義自現。然後你發覺文字是殼子,殼子底下無新鮮事,你孤零零的存在內核,他那麼遙遙地感知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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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我不再痴迷於文字本身,而是對人產生了無盡的熱情與好奇,讀他詩的這一天把真實世界裏的人,比作小説人物,好像我們人類是一本時刻在寫就的書。楊牧就像海邊的卡夫卡君,楊君卡君,甚至共享同樣的隱喻。楊君那天被笛聲吸引,看到了被士兵殺死的狗,他在老家的海邊,知道自己完全屬於世界,安全地歸於恆久山海。一半的卡君目睹小貓被殺,靈魂用來做世界上最長的笛子,無善無惡的慾望力比多,讓我們長出向內的眼睛。
音樂與生死潛伏於日常,長了敏鋭觸角的人才能接收,眼睛之外的自由與縱深。楊牧早慧,天然憂鬱而具備存在主義危機,比卡夫卡走得遠一點,他走到外國去,生出對文學與自我的決然意識,然後把寫作當作終身目的。
成為學貫中西的學者後,楊牧説了更多關於詩本體的話,卻並不像學究一樣寫詩,詩是他的道路也是他的終點。“一個詩人創作當下主觀,自我的流露和詩的客觀表現,那種普遍,超越或結合了美學和道德的潛力,應該如何對應,相提並論。我們如何評估這二者的關係?我們通過創作追求的是詩,還是詩人?——《抽象疏離下》”
他對故事的興趣小於對思考的興趣,所以他詩中的每一秒都漫長,自然法萬物,山海是一筆時間賬。我之前固執地只讀詩歌,把傳記當八卦,偏不要用具體事蹟對應抽象心跡,是不是那時只讀出了一半的詩?只追求有精度的文字,而非有温度的思想?人越狹隘,就越感到安全。
但我遇到了這個陌生詩人,比我更虔誠勤奮,承受對意義的內部審視,温良河蚌一般忍痛盛出圓融作品。等待我從他的詩中,讀出他自己和共性的詩,才徐徐播放審美的陣痛,活着就是藝術,人體只是輪廓。詩歌是人另外的存在方式,一種藝術和藝術品共同組成的實體。
楊牧讀書時,有一個湖南外省人老師。老師有自己的湘西,楊牧卻沒有,他不知道鄉愁為何物,只是難過,世界總是充滿憂鬱。他少年時期經歷日語、國語、台語各種口音的參雜,地震與戰爭波及他的小鎮,產生稚嫩的神話結構。詩的足跡走過心靈創口,到最後,他有他40年代的花蓮,我有我21世紀的湖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