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和人:把這些寫下 | 聯合早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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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所有人的名字
*一個女人手指顫抖,**在傷亡名單上往下移動,*在第一場雪的傍晚。
屋裏很冷,名單很長。
我們所有人的名字都在其中。
——Charles Simic《戰爭》
前面兩段像一幅畫,或是電影的長鏡頭,這首詩之所以為一首詩,卻是在於最後一行。每一個字都很普通,放在一起一字千金。短短12個字點到即止,同樣一個命題,別人必須長篇宏論,才能分析清楚。辛波絲卡《九一一的照片》重點也在最後一行,差別只在辛波絲卡沒有把最後一行寫出來。不是避重就輕,而是舉重若輕。這是辛波絲卡的黠慧與慈悲。兩首詩都異常冷靜。一向是契訶夫這句話的信徒:“如果你想觸動讀者,你就必須寫得更冷一點。”美國詩人James Richardson又怎麼説?他説:“比哭泣的人更令人感動:試着不哭出來的人。”那些把別人的水深火熱寫成自己的悲天憫人的詩人讓我反胃。韓江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之後,拒絕召開記者會也拒絕慶祝活動,俄烏硝煙仍在延燒,以哈衝突愈演愈烈,較之咬牙切齒的反戰詩,這種靜默更加震耳欲聾,也是對於倖存在動亂與流離中的人的尊重。面對人類全體的罪行,沒有人有不在場證明。我們或許無罪,但並不是無辜。我們所有人的名字,既在促成者的名單中,也在受害者的名單中。
紅蘋果,青蘋果
紅蘋果青蘋果在桌上
——子規
直到今天仍然偏愛子規這句俳句。20年前第一次讀到的時候非常感動。為什麼會這樣?我也説不上來。或許因為一向喜歡那種孩童式的直觀,可以簡單地説出簡單的事物,不帶修飾,沒有雜質。這也是我喜歡梵谷的理由吧,我想,雖然喜歡並不需要任何理由。約翰·伯格在《另類的出口》也提到了梵谷對於日常事物赤裸裸的重視。在梵谷深情專注的凝望中,“椅子是椅子,不是寶座。靴子因走路而磨損。向日葵是花,不是星星。郵差送信。鳶尾花會凋零。”梵谷和子規是同一時代的人,兩人死時都只不過三十幾歲。梵谷自盡,子規病逝。死於肺結核的子規在他生命最後五年躺卧病榻,下牀走動對他來説只是奢望,而後但求自己能夠起坐,最後但求病痛可以稍減。知道子規久困病榻之後,再讀他這幾句,*“雞冠花,十四朵,或十五”,“一問再問,雪有多深”,“別無所思,除了卧病在牀、被雪困在屋裏”,“樹砍斷後,在我的小窗前,天色更早破曉”,*感覺特別震動,似乎什麼也沒有寫,力量卻非常大。常常我們需要死亡提醒才懂,原來生命可以變得如此微小,我們竟然如此在乎庭院裏的雞冠花有幾朵、雪有多深、在桌上的紅蘋果和青蘋果,這些無事寧靜的畫面,又是多麼彌足珍貴……
“我發誓我看見每扇窗都有一張臉/回看着我”。(編者提供)
每扇窗都有一張臉
我想知道這個城市有多少人住在有傢俱的房間。深夜,當我望向外面那些大廈我發誓我看見每扇窗都有一張臉回看着我當我轉身我想知道有多少人回到書桌**把這些寫下。
——Leonard Cohen《我想知道這個城市有多少人》
不是耿耿於懷,只是始終覺得,當年更加值得諾貝爾文學獎眷顧的音樂人,是李歐納·科恩。顯然我並不是唯一扼腕惋惜的人,不然也不會有記者追問科恩有何感想,關於瑞典學院把獎頒給鮑勃·迪倫這一件事。我的偶像打了一個精彩比方:“這就像在珠穆朗瑪峯別上了世界第一高的勳章。”這個譬喻放回科恩身上無疑更加貼切:他並不需要諾貝爾文學獎多餘的肯定。事過境遷,轉念想想,諾貝爾文學獎頒給音樂人確實是一項破天荒的創舉,顯示瑞典學院那班菁英分子願意承認,流行歌詞也是文學一種,音樂與詩也有血緣關係,不啻一件美好的事。那麼把獎頒給鮑勃·迪倫,似乎更加可以説明他們這個意願,因為科恩那些令人願意交出心來的詞,本來就是絕佳的詩。反而他正式出版的詩集我只讀過兩本,《渴望之書》和《焰》,都是他晚年的作品。最後在我心裏留下來的,還是他動人的詞和這首少作。每一扇有人探望户外的窗都是眼睛的延伸,每一扇有人窺視户內的窗都是內心的鏡子。
我把自己交付給多雨的早晨
這個早晨醒來有強烈的渴望想要整天躺在牀上看書。與之對抗片刻。
然後望出窗外看雨。算了。我把自己**完全交付給這個多雨的早晨。
*我會不會重新再活一回?**並犯下同樣不可原諒的錯誤?*我會,只要還有半點機會。我會。
——Raymond Carver,《雨》
相較於卡佛的小説,我更熟悉卡佛的詩。卡佛在小説創作上卓然成家,他的小説無疑比詩名氣更大。然而卡佛生前承認他更珍視自己的詩。其實無論是詩還是小説,他的作品都有同樣氣質,平平淡淡,普普通通,但又令人低迴。卡佛的詩的音樂性並不需要倚賴押韻或是斷句這些伎倆。沒有隱喻,完全白描,有時甚至是絮叨的,但每個字都有生命。卡佛的詩以及小説,它們讓我着迷之處,不是在於他沒有技藝的技藝,而是在於他感情衝擊的強度。你會深深相信卡佛自己的生命裏確實有過他描述的東西。他的文字節制乾燥,甚至有點平鋪直敍,但他的詩因此得以免於過份抒情。卡佛深懂短篇小説如何結尾的重要性,他被譽為“美國的契訶夫”不是沒有理由,他大多數的詩也都有令人動容的收梢,可以帶我們到很遠,但又令人不忍離去。這首《雨》的最後一段就是一個例子。每一個我們心愛的詩人都有一首我們心愛的詩。每一次我想起卡佛,我總是想起這首詩。
別談論發生了什麼事
讓我們別談論發生了什麼事就讓我們聊聊,例如天氣,以及如何處理未洗衣物三明治要夾水熟蛋還是煎蛋某些事物暫時擱置一旁例如,相簿、日記信函、文件和明信片***(收存起來,但別忘記)散散步吧,或許在附近的湖畔,那裏有樹,有云,或許還有微風、鳥鳴帶上購物清單。母親可能需要洗碗液、橄欖油、鹽也給孩子買些巧克力,或許日落之前回家店鋪打烊之前不要説話外套掛好洗澡坐下來,讀一點什麼最好是詩坐下來,想一點什麼就那麼一點點哭吧,如果想哭的話******——eL《讓我們別談論發生了什麼事》***
eL的詩,這是直到目前為止,我最最喜歡的一首。什麼叫做舉重若輕,什麼叫做不動聲色,這首詩都是絕佳的示範。輕盈所以沉重,淡漠所以深情。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詩裏面沒有寫出來,也不直接説出悲痛。詩人讓我們用自己的親身經歷去完成這首詩的空白。這就是讀詩的唯一方式。唯有把一首詩放進自己的親身經歷裏體會,這樣才可以聽到字裏行間震耳欲聾的沉默。什麼都沒有説,但什麼都説了。無法確知是什麼事,但每個人都經歷過。過去和未來和現在。我們的心是很老很老的老朋友了。你的和我的和他的和她的。無需意象,沒有隱喻,這首詩的萬鈞力量不是來自這些,而是出於詩人生命裏的真實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