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青松:金銀石留下的累累傷痕 | 聯合早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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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愛的朋友:
在我喜歡的作家中,許多來自拉丁美洲,比如博爾赫斯(阿根廷)、略薩(秘魯)、魯爾福(墨西哥)、馬爾克斯(哥倫比亞)、聶魯達(智利)……
博爾赫斯無論詩歌還是小説,都如先知般帶着神秘的氣息,他可以只用一枚硬幣,一句話,一本書,一個地下室,一面鏡子,便能打開玄妙而奇異的宇宙迷宮入口。他知識如此淵博,風格如此精緻優雅,卻如此執迷於迷宮與暴力(當然還有鏡子),黃昏中的街巷,無論曲徑如何分叉,謎一般的人物總也無力逃脱死亡的最終命運。
魯爾福如詩般流暢,夜曲般哀婉的小説《彼得羅·巴拉莫》,被視為“拉丁美洲新小説的先驅”,這部影響了無數後人的小説讓人感到悲慘而絕望,苟延殘喘的活人與抱屈含冤的鬼魂共存於科馬拉——“那個地方好像擱在炭火上一樣熱,也彷彿就是地獄的門口”,一個在莊園主彼得羅·巴拉莫統治下如同地獄般悽慘的墨西哥村莊。
馬爾克斯被譽為魔幻現實主義最具代表性的小説《百年孤獨》,這部小説的真正主角並非百年間六代布恩迪奧家族中的任何一位英才,而是第一代的布恩迪亞在夢中所見的那個喧囂而閃光,家家户户鏡子為牆,在夢境中神秘的聲音所呼喊的名字——馬孔多,這座象徵着拉丁美洲百年變遷的小鎮。書中有許多令人驚奇的描寫,其中最令我難忘的一個情景,當罷工工人被屠殺後,馬孔多下了四年11個月零兩天的暴雨,而後居民們全然遺忘了這件事(除了逃過一劫的罷工領袖阿爾卡蒂奧第二),真是魔幻而令人難以置信的情景。
這些作家寫作風格各異,充滿奇特想象力,敢於使用現代寫作技巧,開創自己的流派,從不同角度大膽而深刻地批判現實,行文中藴含着強大的力量。他們所創作的文學世界,遍佈着奇異的景觀,飄蕩神奇的魔幻現實主義氣息。
他們的作品讓我深受震撼,同時又生出好奇之心。他們的文學創作理念和技巧主要源自歐洲(當然也有美國),卻能寫出與老師們不一樣的味道——那突破認知的想象力,超乎尋常的激情,如井噴般的靈感到底來自何處。
最近,我偶然間讀到一本關於拉丁美洲歷史的非虛構作品《銀、劍、石:拉丁美洲的三重烙印》(中信出版集團,2021年4月1日),瑪麗·阿拉納(Marie Arana)著,林華譯。
這部書解開我心頭的一些疑惑,也讓我意識到,自己對拉美的文學作品的認識並不全面,甚至是膚淺的。
瑪麗·阿拉納是秘魯裔美國作家、編輯、記者和文學評論家,同時還是美國國會圖書館的高級顧問和美國國家圖書節的文學總監,她同時從事虛構和非虛構寫作,創作多部小説和歷史著作。
在書的致謝部分,作者提到了創作本書的目的:是為了找出一個答案——到底是什麼使得拉丁美洲的人與世界上的其他人如此不同。相信這個問題在許多人心頭冒出過,與拉丁美洲源遠流長的歐洲人,與拉丁美洲關係密切的美國人,為美妙拉丁美洲足球瘋狂的球迷們,對拉丁美洲的文學歷史感興趣的人,還有拉丁美洲人自己。
這顯然並非易事,拉美國家的情況太過複雜多變,動盪不穩,歷史被當政的勝利者不斷重寫,連作者自己也認為沒有人能撰寫出確鑿無誤的拉美歷史。
對於這樣的情況,拉美的文學家們則是穿透表象,直接通過虛構小説來揭示現實中深刻而隱秘的部分,通過想象的文學世界來反映現實世界的本質,如略薩筆下陰森專制的軍事學院,魯爾福鬼氣森森的科馬拉村莊,馬爾克斯孤獨而健忘的馬孔多。
拉美文學大爆炸主將,秘魯作家略薩還專門有一篇創作談名為《謊言中的真實》。阿拉納稱讚自己這位傑出的秘魯同胞的小説和紀實作品洞幽燭微,深刻揭示了拉美地區的特性。
作為一名同時掌握虛構與非虛構文體寫作的記者與作家,瑪麗·阿拉納另闢蹊徑,她採用多種文體與寫作技法結合的方式,以一種很有想象力的方式完成了本書,並且很好地達到了自己的寫作目的。
相對於文學創作虛構與真實兩個層面的對應,作者抓住了歷史與現實的兩個視角,在此基礎上着手她的構思與表達。
書的第一章一開頭,是一段震撼人心的新聞人物報道式的敍述。
“天還未亮,萊昂諾爾·岡薩雷斯(Leonor Gonzáles)就離開她在安第斯山脈秘魯境內一座冰峯之上的石頭小屋,在砭骨的寒氣中沿着山路深一腳淺一腳地上山,在岩石中仔細尋找星星點點的金屑。她和以前祖祖輩輩的人一樣,步履蹣跚地背來一包包沉重的石頭,用粗陋錘子將石頭打碎,用腳把碎片碾細,再將其磨為粉末。”
這是一個才47歲的女人,正值壯年,牙齒已經掉了,臉色黝黑皴裂,紫紅色的雙手彎曲變形,她所從事的,是她4歲起就和媽媽做的活計。
阿拉納用非虛構寫實的新聞人物報道的方式將讀者的目光拉到了當代現實生活中,令人難以置信的悲慘一幕,這個景象在現代拉丁美洲並非個例,也同千百年來這片大陸上民眾所受苦難並無二致。
阿拉納認為“銀、劍、石”這三種物品,象徵着三大元素,它們是千年以來影響拉丁美洲的命運與走勢的決定性因素。
作者在書中的不同章節報道了三個現實人物的生活,除了靠尋礦維生的岡薩雷斯,還有移民美國的古巴人卡洛斯·布埃爾⼽斯,以及移民到玻利維亞的西班牙耶穌會神父哈維爾·阿爾沃。
從作者詳實的描述中,讀者可以直觀地感受“銀、劍、石”是如何活生生地體現在這些人的生活中的。然而,這只是開始,作者接着自他們生活的當下開始回溯,將紛繁複雜的亂流理出紋路,為讀者清晰勾勒出這三種元素的前生今世,準確地描述它們是以何種形態出現在不同的歷史階段,又是如何影響一代又一代千千萬萬拉美人的命運與生活。
“銀”指的是拉丁美洲的資源,從千年以前就在開採金銀等貴重金屬資源,它們引發世人貪婪地爭奪與強取,是導致拉丁美洲數百年來被殖民,被剝削和掠奪的根源,而到了現代,“銀”則由礦產擴展為毒品(“新白銀”),成為多個拉美國家社會動盪的根源。
“劍”則象徵着強權與暴力,新大陸發現前的土著政權(莫切人、印加和阿茲特克帝國等)便以殘酷方式統治着當地人,西班牙殖民者則更進一步,將暴力完善化、制度化,而19世紀拉丁美洲慘烈的獨立戰爭更是使暴力深入社會肌髓,接下來的百年時間裏,這片大陸上各個國家都處於一種動盪不安的狀態,暴亂、獨裁、軍人政府、強人政治……直至今天,“劍”在拉丁美洲仍然是權威與權力的工具。
“石”則象徵着拉丁美洲對宗教近乎痴迷的信仰,這種信仰在美洲發現之前便以存在千年之久,瑪雅人相信石頭代表永恆的生命,活人的獻祭在厚石板上完成,鮮血灑在石頭上以獲得眾神的獎賞,而印加人則特意尋找有靈性的天然磁石所在的地方建造神殿。即使到了後來,許多宗教性的石質建築毀於西班牙傳教士和征服者手中,拉丁美洲人仍保持着對有靈性的石頭的崇敬,他們的信仰如此根深蒂固,歷經數百年,也沒有在殖民強權所支持之外來宗教傳播的衝擊下消亡。
在讀這本書時,讀者會有一種很強烈的感覺,這不是一本容易分類的書。它不是歷史書,不是新聞作品,不是故事,不是小説,但書中都有它們的蹤跡。
如同人物傳記般,阿拉納追蹤着書中現實人物的生活,他們的生命足跡,彷彿用一個特殊的“放大鏡”般顯現出一個個生命的“切面”,向讀者們顯露出“銀”、“劍”與“石”在這些個體的肉體與心靈上留下的累累傷痕。
而沿着這一道道痕跡,作者又巧妙地將視角拉長,突破時空的限制,從歷史的縱向角度追溯這些元素的來歷,用宏大敍事的視角,文學質感的語言,從千年前的歷史開始娓娓道來。
在閲讀的過程中,讀者會忍不住讚歎作者的虛構寫作技巧,她將紛繁複雜的人物和事件毫不費力地講述出來,如同一個技巧高超的説書人,以一種藴着激情的聲音與腔調敍述,巧妙地串接起一個個精彩紛呈,另聽者欲罷不能的故事。
作者所講的一個個“故事”,它們彼此間關係又是如此緊密,很有説服力地讓讀者意識到,“銀”、“劍”與“石”這三大元素,如同三條巨大的縱橫交錯的經脈,將整個拉丁美洲的過去與現在緊密地結合在一起。
讀完阿拉納的這本書,拉丁美洲會在讀者心中留下深刻而鮮明的印象,非常具像化,彷彿是一個活生生的巨大生物,歷經千年苦難,才最終成長為今天這副模樣。這樣的一種表達方式,與拉美作家們以虛構的文學方式所創造出來的文學形象,有着異曲同工之妙。
“我真正想要寫的是一篇新聞作品,完全真實和實在,但是聽起來就像《百年孤獨》一樣奇幻。我活得越久,過去的事情記得越多,我越會認為,文學和新聞是密切相關的。”這是馬爾克斯1981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後在《巴黎評論》所提到的,直到我才較為深刻地理解這番話的含義,在世人眼中的魔幻現實文學,在獨特的拉丁美洲卻是完全的真實和實在。
親愛的朋友,關於這本書就談到這裏。如果您希望對拉丁美洲有更多瞭解,推薦您找這本書來讀。
真心祝願拉丁美洲人民早日擺脱銀、劍、石的三重烙印!
青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