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食族】劉昭然:生 | 聯合早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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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陳而言,腹中生命的去留從來不是她能抉擇的事。在1930年代末的津洲,這座在戰爭硝煙與現代化浪潮夾縫中掙扎的港口城市,女人的身體仍舊更屬於家族,而非自己。那年她剛滿22歲,在學堂教書,青澀得像初春的柳芽。陳與同事張的幾夜温存,不過是亂世中兩個年輕人偷得的片刻喘息,像冬夜裏將熄的炭火,微弱卻灼人。
可這份短暫的親密,換來的是日漸隆起的小腹。陳整個未來都在晨吐的酸水中搖晃欲墜。
張在得知消息後慌亂地提出了成婚。但陳的母親,那位守寡多年、將貞節牌坊視作畢生追求的婦人,只覺得天塌地陷。在她眼裏,女兒隆起的腹部是比戰火更可怕的災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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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禮掩蓋不了月份,喜宴堵不住閒言。那些精明的親家,那些掐着指頭算日子的三姑六婆,會像禿鷲啄食腐肉般撕碎她們母女的尊嚴。一個靠守節在亡夫家族立足的寡婦,最清楚流言能讓人死上第二回。
恥辱從來不只是情緒,而是懸在女子頸上的絞索。對沒有經濟自主權的女人而言,清白就是活命的糧票。而此刻,女兒的子宮,成為了她們生存體系的破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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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很快,精明的算計取代了最初的震怒。她找到張家老爺,將一切歸咎於對方兒子的“糟蹋”。幾番耳語往來,最終定下的“救治”方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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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找來的“護士”比陳大不了幾歲。布包裏裹着的器械泛着冷光,消毒水混着鐵鏽的味道,刺得人眼睛發酸。陳躺在黴爛的草墊上,冷汗把碎髮黏在蒼白的額頭,像暴雨中倒伏的稻穗。
“護士”從搪瓷盤裏拈起那根針管時,酒精還在針尖懸着水珠。針頭足有三寸長,在煤油燈下泛着冷硬的青光。針管在陳的眼裏與其説像一件醫療器具,更像一件刑具。陳睜着眼,望着天花板,咬緊了嘴唇。當冰涼的金屬抵上肌膚時,她下意識繃緊了腰腹。針管刺入的瞬間,先是皮膚傳來尖鋭的刺痛,緊接着是更深處的撕裂感。陳死死咬住下唇,嚐到腥甜的血味,卻分不清是嘴唇破了,還是身下湧出的血。
那痛是尖鋭的、徹骨的、難以名狀的羞辱。那一瞬間,陳突然明白了:這不是醫治,是處決,是往活人體內釘棺材。
汗水糊住了眼睛,在模糊的視線裏,陳看見護士的手在發抖,針管的顫動也愈發劇烈。
這時,宮縮來得又急又狠,像是有把鈍刀在腹腔裏翻攪。血水浸透了粗布裙子,沿着褥子流下,染紅了牀板。“護士”倉皇失措,手忙腳亂地試圖用生鏽的剪刀剪斷臍帶。或許是因為無知,“護士”粗心地留下了胎盤,遺漏了這場“救治”最重要的關節。
陳的指甲摳進了掌心的肉,但始終沒吭一聲。不知是疼得失了聲,還是倔強地守着最後最後一絲自尊。手術早已停止,可失血從未停過。
時間一點點流逝。陳的皮膚變得灰白,脈搏微弱。
天光將明,陳便陷入了靜默的黑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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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用半匹白布裹住她的屍身,草草釘了口薄棺。對外只説女兒是急症暴斃,晌午前便匆匆下了葬。幾周後,張娶了妻。聽街坊説,新娘生得秀麗,在小學堂教書,今年剛滿22歲。津洲,一切如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