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非:不要相信陌生人 | 聯合早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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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度假村裏,夜間的涼意正在消失,熱氣從寬大的芭蕉葉後升起,和着田野燒垃圾的煙霧裹進來。幾隻蒼蠅圍着文玉的空餐盤轉悠,她擺擺手,它們懶洋洋打個轉,飛向自助餐區。
一抹旋風般的紅色突然刮過餐檔——是小風。眨眼間,盤子裏就起了兩棟危樓。果凍顫微微,龍眼滴溜溜,小風一個趔趄,幾乎是摔進文玉對面椅子裏。
“不好意思,睡過頭了。”小風嘴裏塞得滿滿的,“睡”聽來像“廢“。
文玉想,“廢”過頭的又不是你一個人。説,“你還好啦,也不知道別人什麼時候來。”
小風四面看看,“咦,男生們都來了呀?S呢?”説着轉身,朝男生們使勁招手。
意大利人馬利歐大步走來,略蒼白的頭髮在陽光下泛出金光,撞上小風的大紅裙,就像一團火燒得沒了邊。小風歡快地起身和他擁抱——他的手卻直探她胸前,文玉嚇了一跳,只見險險地,那手撥開小風的烏雲亂髮,摘出一隻龍眼殼。小風歪頭,嫵媚一笑表示感謝。馬利歐也笑,不出眾的臉竟有些帥氣。
文玉低頭吃飯,感到空氣中的熱力更強了。
昨天下午,台灣女生S嫌曬不肯出門,結果大家打牌到半夜。文玉提議第二天早點走,避開大太陽。馬利歐卻説不急,好不容易逃出都市,早上放鬆一下,泡個泳池,才叫天堂。七嘴八舌一番,才定了9點見。
結果10點了,S才姍姍來遲。文玉瞧見她夾得一絲不亂的睫毛,心裏雪亮:這位可不是 “廢” 過頭的。S和文玉打了招呼,坐下慢慢吃。文玉從沒見人這樣吃煎蛋——每一片都切得極薄,金黃的繡花一樣,透出光來。仲成坐她對面,兩人呷着咖啡,輕聲細語。
S拿紙巾細細擦嘴角時,文玉總算鬆口氣,卻找不見小風,心裏咯噔:可別剛吃好一個,又跑一個。四下找一陣,才在院子裏看見小風,正舉着相機對一隻佛頭猛拍,亞丹在旁跳腳大笑。她不明所以,小風拉住她,腰都笑折了,説 “你看,佛頭着糞!” 原來有坨鳥糞,白的綠的,落在那微笑佛祖的鬢角。
——好吧。
“那馬利歐呢?”文玉問。
小風説,“他去做SPA了,估計沒兩個小時出不來。”
原來所謂九點見,就真的是“見”而已。文玉回到和小風同住的房間,無意識地翻看行前做的攻略。真傻,她竟以為大家想的都一樣。
小風“咚”地一聲撞進門。“哎,文玉,想不想單獨行動?這羣人煩死了。”
“啊?”
“哎呀,照這樣誰也出不了門。香港人和菲律賓人都在追S,S喜歡馬利歐,馬利歐呢只想去泳池泡那個美國妹子。真無聊!”
“真的嗎……你跟他們……很熟?“文玉問。
“不熟也看得出呀!”小風看白痴般看文玉。文玉卻開心起來。“那怎麼單獨行動呢?”
“其實本來可以……”文玉指給小風地圖上紅筆細細標註的路線,“但是需要三天兩夜,我們這兩天都浪費了……”
“狸猛湖?”小風直接指向路線盡頭的星號,“我也想去!我們找旅行社想想辦法。”
2
兩人攤牌時,其他四人一時間都沉默了。
S最先開口,眉頭輕蹙,“只有你們兩個女生,好危險的。”
“我們都習慣揹包,不過,東南亞叢林徒步還是第一次,多刺激!要不要一起?”小風扭扭腰,斜眼挑眉做誘惑狀。
S但笑搖頭。躺在吊牀裏看書的馬利歐懶洋洋丟過來一句:“我們不能去啊。要是真被賣了,總得有人給國際救援組織打電話吧。”
大家鬨然大笑。
仲成説,“説真的,這幾年東南亞風名不好,又是網賭又是綁架的,還有印尼反華……你們小心點。”
亞丹漲紅臉,“東南亞風名不好,還不是有些國家想搞國內旅遊?印尼反華,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還翻出來嚇人!”
小風趕緊打圓場,“好啦好啦,知道你們是擔心我們。放心,我們每天在羣裏報平安!”
回到房間,小風嗤之以鼻:“這些很少出來的人,看哪都覺得危險。我去了三十多個國家,危險麼不是沒見過。哎,你買了這個牌子的精油啊,好用嗎?”小風剛要拿起來,就被文玉收走,“小心,玻璃的,別紮了你手。”
小風聳聳肩,把迷你揹包往牀上一丟,“我好了,等你。”
旅行社那位穿格子襯衫的職員在講解狸猛湖三天兩夜的常規路線,小風打斷他:我們只剩兩天,有辦法嗎?
職員還沒來得及回答,一個坐在角落抽煙的男人站了起來,“我知道一條近路,用不了兩天一夜。”
職員看他一眼,轉身去接電話,把她們晾在那裏。
男人説,“哈嘍,我叫趙,是一個導遊。”他從卡其上衣口袋裏掏出一張胸牌。上面機構的標誌,機關蓋章,和塑膠外殼一起模糊老化,和一塊塊老舊的污跡,像多次穿越叢林的勳章。
“我的名字,趙,在我們語言裏是聖人的意思,也有容易被誘惑的意思。所以,千萬別誘惑我。” 開場白夠順滑,也不知道排練了多少遍。
小風笑得花枝亂顫,“那……怎麼樣才算誘惑你啊?”趙沒接茬,拿支小手電指向牆上的地圖,正色説:“這條近路我帶過很多人,前半段不翻山,只過河。後半段不走路,直接穿過叢林。”
文玉望向小風,她也正望向自己,一副無可無不可的樣子。文玉用眼睛問詢,“行嗎?”小風漫不經心歪個頭,算是回答:“你説行就行。”卻轉頭去看牆上的照片,“哇,你看,這湖風景真美!我們到了一定要拍很多照片。”
文玉想,幸好和小風搭伴,夠爽快,換了是S……
不過,她還是猶豫一下,把小風拉到一邊説中文:“他好像不是這家旅行社的員工。”
“那又怎樣?咱們問了五家旅行社都沒門路,不跟他走,就只能回度假村打牌了。出門在外,哪顧得了那麼多。”
是啊,文玉不也常跟“無執照”的導遊走,坐“沒牌子”的私車?馬利歐車開得那麼爛,大家還不是把命交給他?
“但,他説的這個近路,安全嗎?”
趙看穿她們的心思,笑笑,“後半段坐車也可以,更快。但那樣就不算徒步了。要不你們走到落腳點再決定,我都行。”
地圖上的“落腳點”是一個簡單的三角形。後來,文玉曾無數次回想——當時為什麼不多問一句?但是問了又怎樣?
無論如何,當時的選擇就只有兩個:
信他,或者不信。
3
昨夜下了大雨,難得涼爽,農田的溝坎也異常泥濘。“哎呀我的腳拔不出來了!”小風驚叫。文玉奮力把自己拔出來,去幫小風,小風卻指着她黃泥坦克似的鞋説,“你這叫……出水蘿蔔兩腿泥,哈哈!”
過了農田,路況好些,她倆也放鬆下來,跟着趙荒腔走板地唱一首賣氣球的歌:lo see bia, lo see bia(六十塊),隨意採幾星紫色和黃色的野花,泥乾的褲腿上,綴滿了褐色的小刺。
文玉落後一點,打開手機。 “趙” 在谷歌翻譯裏,是“得道的修行者,激烈的情緒”。他倒沒瞎編。她想分享這一發現,卻見小風和趙走在前面,搭在他發達的大臂上保持平衡,朝着光的臉被汗水潤得妍妍的,飽滿的唇豔紅欲滴。文玉腦袋嘩的一聲響,汗就衝了一腦門兒。
太陽越來越大,把昨夜那場大雨蒸得丁點兒痕跡也沒有。卻聽見河水的聲音。
到渡口了。
趙帶她們爬上一個破敗的吊腳樓,説休息一下。一隻半大公雞撲地一聲從木梯飛下去。小風説,“你倒跑得快,再不跑我吃了你!” 她假意追了一步,又輕巧地往上爬。文玉進屋時,小風正大字型躺在地上的涼蓆上,鞋也沒脱。趙坐在她腳邊,一根根幫她拔褲腳上的小刺。
一個頭上包塊布的阿婆走進來,手裏捉着剛才那隻雞。
“吃嗎?”趙問。
“什麼?我們吃不起。”文玉開玩笑。這地方雞都稀罕,這隻怕是阿婆的心頭肉。
趙指着小風的卡地亞手錶笑道,“還説吃不起?我們拼命幹幾年,不吃,不喝,也換不來這表。”
文玉的睡意一下子散了。
小風已經張着口打起了呼。
趙繼續細細地幫小風拔那些刺,直到確認乾淨,才將那撮荊刺斂在手心,疼惜地掂量着。他小心地避開小風的身體,在涼蓆另一端遠遠躺下。
4
像合謀好了似的,時間和黃濁的河水同樣緩慢流動。發動機費力地發出突突聲,船也就在稀泥裏沉滯地航行。偶爾冒出幾棵樹,黏在河泥裏,連葉子都動彈不得。它們勉強向後退,製造出某種“前進”的印象。
兩岸是單調的黃土坡,河面空曠,幾隻黑色的鳥紮下來尋找涼意,卻一無所獲。
“哎呀我的媽,我要被烤熟了。”小風從黑色衝鋒衣和雨傘,遮陽帽底下發出旅途中第一聲抱怨。
文玉沒説話。無遮無擋的河上,熱帶正午的太陽像鐵板一樣壓下來,錫箔紙似的衝鋒衣悶得透不過氣。她盡力讓思緒飄走,想些別的——比如樹底下的陰影。
學畫時老師説,畫影子要摻點藍,但不能用純藍。可為什麼這裏的樹影就是純粹的藍?在黃燦燦的河面上,無數耀眼的閃光之間,每一棵樹都站在一塊乾淨的藍影上,緩緩倒退。
雕像似的船伕給船熄火了,船在水上慢慢飄着,輕微旋轉,馬達底下冒着泡。為什麼停火?趙解釋説已經走了一小時,馬達需要冷卻。文玉想,她們也熄火了,躲在無用的庇護底下,不説話,不動,也儘量不呼吸那凝固的熱氣。
“你們的朋友到狸猛了嗎?那裏久了會無聊。現在沒有候鳥,不是旅遊旺季。” 趙用一根小棍輕輕撥動河水,在極度的靜裏發出一種華麗麗的聲響。
文玉之前撒了個謊,説有同學在狸猛湖等她們。
她解釋説,六人是在新加坡參加領導力培訓的。得知有長週末時已太遲,周邊景點的機票都貴得離譜,只有妹甘便宜。但妹甘沒什麼好玩的,只有狸猛湖有點意思。
“幹嘛來這兒受罪?新加坡多好。這裏什麼都沒有。” 趙的聲音輕輕的,像嘆息,不像嘲諷。他的古銅色臉藏在遮陽帽下,看不清神情。
“新加坡是什麼都有,可什麼都太多。” 文玉説。她想起另一種熱——城市裏的熱:沒完沒了的工地噪音、車聲、人潮、工作。她想起那時他們逃也要逃出新加坡的決心。要是沒有妹甘這個選項,就算機票翻倍,也願意出。
但趙,能懂嗎?
“至少新加坡有空調。對現在的我來説,空調房就是天堂。” 小風插嘴。
“那這裏就是地獄”,趙仰頭大笑,古銅色的臉上,眼睛像兩團黑鐵。
趙説他38歲了還娶不起媳婦,都是前世的果報。
“那你前世都做了什麼壞事?” 小風把衝鋒衣和傘的縫隙掀開一點。
趙説,可能不是他,是他媽做了壞事。從他有記憶起,媽就愛吃,頓頓吃很多,吃完還想吃。吃得多,力氣卻越來越少,腳上開始潰爛冒泡。現在從屋頭走到屋尾都要哈着腰慢慢蹭,還着急,等不及去大號似的。
他帶過一個團,人家告訴他這叫糖尿病,在發達國家很容易治。
“但我們這不行。地獄就是這樣——你想要什麼,就沒什麼。”趙自嘲地笑了笑。他每年都去寺廟做幾天和尚,替媽贖前世的罪,積一點善果。
小風問寺廟裏會不會無聊。
趙説,每天讀經、聽師父講經、擔水、掃院子,發呆。他掏出手機想給她們看圖,卻發現沒信號,只好用不太靈光的英文講“八寒八熱”——八種極冷,八種極熱的地獄。
“那我們肯定在最熱的地獄。”小風嘆氣,她的衣服纖維幾乎快被太陽熔化了。
趙説:“我天天靠嘴吃飯,怕是要下拔舌地獄。”説着真把舌頭伸出來,兩眼一閉。
小風笑道:“那我呢?我最大的罪過是愛吃炸雞。”
趙一本正經地説:“煎烤有情眾生,吃了那隻雞,你的果報當然是下油鍋地獄。”
“油鍋地獄聽起來也不錯耶——那裏會有炸雞嗎?”
趙笑得前仰後合,親暱地揉了揉小風遮得嚴嚴實實的肩膀。
文玉咬了咬嘴唇,心裏想:我總是這樣,聊着聊着就把自己聊出局了。
5
到“落腳點”時,天已快黑了。它是鋼筋水泥的二層建築,簡陋得近乎粗暴。但她們下船後又在叢林裏走了兩個多小時,體力已耗盡,顧不及多想。何況,小風另有急事。
那隻雞在她肚子裏作怪,她一來就在竹棚後的露天洗手間蹲了半天。趙從揹包裏翻出管鬧肚子的草藥,被文玉擋住,自己給小風拿了藥片。
趙在外頭生火,又從揹包裏變出一些食材,用一隻炭黑的舊罐子弄晚餐。文玉本想盯着他,無奈太想洗澡了,就悄悄叫小風看着他。小風虛弱地説,“他真要搞鬼的話,機會多了,我們跟得起嗎……”
淋浴也是露天,在竹棚後,文玉心一橫,脱了衣服把自己洗乾淨。好在天已黑透,只有幾顆星發出朦光。
回來時通體舒爽,只見晚餐已經擺好,小風笑臉盈盈,“燭光晚餐耶!”
桌上是香蘭葉煮的粥,還有一碗軟爛的芭蕉,趙説,小風吃這些會舒服一點。文玉看着他懇切的神情,突然有點內疚。
趙帶她倆上二樓,讓她們住裏間卧室,自己睡外廳。
文玉看了小風一眼,對導遊住得這麼近有點不放心,但她們到底是兩個人,難道還怕了他?
兩人草草收拾了便癱在牀上,卻聽到敲門聲。趙説他學過體育按摩,能有效緩解痠痛。小風立刻説,“是呀是呀腿好酸好酸,那就麻煩你了。”
趙跪在墊子上,昏黃燭光下,手臂的肌肉在動作中顯出清晰輪廓。他的手從小腿移到大腿,在腹股溝停下。就在大腿和恥丘之間的邊界線上,兩隻粗壯的大拇指沉靜地按了下去。小風一直在笑,控制不住地笑,扭來扭去地笑。無論她怎樣叫,怎樣扭,趙的手指都不動。
文玉有些煩躁,“你幹嗎笑成那樣子。”
趙也笑,温柔地問,“你還OK嗎?要不要我停下來?”
小風一邊笑一邊説,“我就是怕癢……怕……癢……別停……很好的。”
輪到文玉時,她屏住呼吸,像塊石頭一樣動也不動。趙的拇指按在腹股溝,果然腿部的血液都活了。他不動。她也一動不動。但她覺得還是不大妥當。也不知道是允許男人的手放在那裏不妥當,還是她像石頭一樣毫無風情不妥當。在趙和小風眼裏,她是不是一個乾巴巴,放不開,毫無吸引力的女人?
後來回想時,文玉一遍遍問自己,趙選擇小風,是因為小風更美嗎?還是因為小風更……誘惑,或者説更開放?如果趙真的在考慮殺她們滅口的話,這問題顯然毫無意義。但她還是忍不住想這個問題。
6
夜裏,文玉迷糊覺得有人在推自己。小風緊張的哭腔進入她的意識,“有人闖進來了……”
文玉狐疑地,“你是不是做夢了?
小風委屈地説,“不是,你看門。”
在夜淡漠的光線裏,文玉望過去,心裏一涼——明明睡前兩人一起關好木門,因為沒有門栓,用椅子頂了門,上面還壓着她的大揹包和小風的小揹包。此刻,兩扇木門無情地敞開着,椅子歪在一邊,像頭被藥趴下的看門狗。
文玉爬起來走到門口。往外廳裏一瞥,應該躺着趙的地方黑睃睃的,隱約是個人形,沒有動靜。文玉輕手輕腳關好門,頂上。回到牀上,小風的臉慘白慘白的,頭髮也濕了一綹。
“剛才,我先是……感覺到有人摸我腳,然後,有一個膝蓋壓在我腳上,把我徹底弄醒了。”她的眼淚流了出來,“文玉,我好害怕……”
文玉説不出話,伸手抱住小風,小風的肩膀不停地哆嗦着,頭髮傳來一種温熱的氣息,有什麼弄濕了她的心口窩。是小風的眼淚。文玉的心怦地一跳,情不自禁一親小風的額頭,摟緊她,在她耳邊輕聲説道,“別怕,我在呢。”
直到小風漸漸平靜下來,文玉才壓低聲音説,“要是被他聽到我們哭,他可能會起殺心。咱們裝作什麼也不知道,笑,聊天,讓他放鬆警惕。他懂一點中文,説話得小心。”
她們決定玩小風最拿手的成語接龍。
文玉大聲説,“我先來,亡羊補牢!”她們此刻的“牢”已經勉強補上。小矮屋裏,兩面牆夾着一張牀,一面是破舊的木門,對面是深井般的窗,不到一米見方。外面就是熱帶雨林最深的地方,夜最暗的時候,周圍沒有任何人家燈火——但窗裏透出的夜的幽藍的光,還是令文玉感到某種希望。
一隻羊跳出去,然後是另一隻。發盡全力奔向黑暗的叢林,甩脱身後緊追不捨的敵人。可假如非要短兵相接——文玉摸出她的精油,悄聲對小風説,“收好這個,需要的時候扎他眼睛。”
小風貼身收好,大聲接上,“勞師動眾!”
文玉:“眾口爍金!”
小風:“ 金枝玉葉!”
文玉:“葉落歸根——”
小風抓住她,“停!明明是落葉歸根!不是有一部電影嘛,就叫落葉歸根。好像是送屍體回老家的故事。你看過嗎?”
文玉遞過一些紙鈔,耳語,“我只有美元了,你收着這些。”揚聲打岔:“偏要葉落歸根。下一個,根深蒂固!”
小風搖頭,“你耍賴!固……固步自封!” 她玩出了精神,坐直身板,盤好腿。
風風火火——火燒眉毛——毛遂自薦——見風使舵——舵……“這個好難”,文玉蹙眉。
“來,我給你救個急,下次別忘了還我個人情”。小風倒大方,“墮入十八層地獄。”
文玉懷疑,她們此刻所在的,就是某種地獄。
一個死氣沉沉的房間。外面的趙,也許是獄卒,也許是施刑者。
可誰又敢説,她和她,不是他的地獄?
這裏只有她們,來的一定是趙。可他為什麼來?是情不自禁,想摸一下喜歡的人?還是誤會了小風的熱情,把它當成某種邀約,想與她單獨會面?
是小風被嚇到,還是她臨時變了主意,最後沒接上頭?
他會因此憤怒嗎?覺得被背叛?會想要用強嗎?會擔心我們報警嗎?
文玉反覆掂量着這件事的“性質”。
明天呢?穿過叢林的路上,會發生什麼?
她曾幻想逃跑。可窗太小,下面是無情的水泥地。叢林中潛藏多少未知的危險?而且……小風的身體也撐不住了。剛才幾輪成語接龍後,她又倒下了。
文玉望着她昏暗的身影,咬緊嘴唇,心中翻湧着不知是恐懼還是勇氣的情緒。
她第10次拿起手機,只想看看時間。
原本沒信號的手機,竟然出現了一格!
她輕推小風,兩人打開六人即時通信羣。對話框裏,早已有一連串留言:
“你們還好嗎?”
“安全嗎?”
“有事千萬找我們。”
文玉鼓起勇氣,輸入:“你們在嗎?”
沒有迴音。畢竟這個點,大家應該都在睡覺。
突然,S回了句:“你們還好嗎?”
奇怪,這時間,她不是該在睡美容覺嗎?
文玉熱淚盈眶,卻不知如何回應。説導遊意圖不軌?然後呢?真像馬利歐説的,請他們派國際救援直升機?報警?她們連自己在哪兒都説不清。
信號忽隱忽現,一句“還好”發了很久才送出去。對方沒再回。也是,這種“還好”,要怎麼回?
從妹甘到這裏,一整天的山河隔着她們。要走出去,趙是唯一能依靠的人。可誰能保證,他不會帶錯路,故意走到一個無人之地,把她們……幹掉?或者乾脆關起來?
文玉想象着最壞的可能,胸口發緊。
她在對話框裏寫下:“明天我們倆千萬不能分開。”
沒有發出去,只是遞給小風看。小風點了點頭。
7
這噩夢般的一夜,好像永遠不會過去。天彷彿也永遠不會亮。但夜晚還是過去,天,一點一點地亮了。
看見小風蒼白的臉,趙皺眉,“你這個樣子不要徒步了,我們從這邊走上大路,我叫一個朋友開車來接,回妹甘,或者去狸猛,上醫院。”
文玉脱口而出,“不行!”她只有一個念頭:已經跟錯了人,不能再上錯了車。
她沒有看趙,卻感到了他強烈的不悦。他的意圖是一片無風的湖,平靜如鏡,水下也許不過齊膝,也許深不見底。她決定,就在這湖面清歌笑語,不去攪動湖底的黑暗。
“我能走。”小風説。
熱帶雨林的早晨潮濕入骨。絞榕成排的氣根遮住了天空。她們低着頭,沉默着緊緊跟着趙的身影,笨拙地爬過被雷擊死的大樹,小心不被盤根錯節的樹根絆倒,也不為樹木背陰長着的灰白傘菇分心。文玉又開始動搖:是不是當初就該走大路?但趙那陰鬱的臉色,又讓她覺得,或許她沒選錯。不知名生物在遠處悽呼,趙説,是貓頭鷹。
再聽聽,卻像是有人聲。
腳步聲。然後是男人的聲音。也有女人的聲音。文玉和小風對視,眼裏都有了光。
他們有三個人!前面一個,應該是導遊,後面是一男一女,深目高鼻。小風和文玉不理趙的催促,故意放慢腳步去搭話。夫妻倆是瑞典人,也要去狸猛湖。小風來了精神,“説,太好了,我們一起走吧!”瑞典夫婦微微一笑,算是默認。
可想同行,並不容易。小風的肚子比昨天更糟糕,每二十分鐘就要鑽到樹叢上吐下瀉。她説,已經拉不出什麼來了。起初,文玉還捏着鼻子守住她,慢慢也鬆懈了。總得給她保留點尊嚴。
趙站得越來越遠。瑞典夫婦等的時間越來越短。文玉想了想,寫了個紙條“救命,我們的導遊有問題,請帶我們一起走”,塞給那位妻子。她看了臉色微微一變,卻不看趙,而是用狐疑的眼光看文玉。
之後,更難跟上了,小風一從樹林裏出來,兩人就奔命似地追趕瑞典人,根本不管趙示意讓她們往另一個方向走。趙的臉色一陣陰一陣沉。他甚至跟瑞典人的導遊吵了一架,“他們要走另一條路,很危險。” 趙冷冷地説。説完頓了頓,又換上一副兄長的口氣,“不要相信陌生人。”
瑞典人等的時間越來越短。 “文玉,我真的走不動了……”小風捂着肚子喘氣,嘴裏還散發着胃液的酸味。算了。文玉停下追趕的腳步。誰敢説瑞典人一定就更可靠?
他們走遠了。聽不見了。叢林裏歸於沉默。
趙的語調温和了些,像對籠中的獵物那樣温和:“休息一下吧,我們不要急着趕路。”
他遞給兩人一些果子,像龍眼,卻更酸。她們一停下來,蚊子就成羣結隊地來了,從褲子外面把它們細長的針管扎進血肉,怎麼噴防蚊劑都不管用,沒一會兒,腿上就起來好多包。
趙折一根帶葉子的樹枝趕蚊子,她們也照着做。趙走起來,她們就乖乖跟着。
什麼也不想,什麼也不用想。想也沒用。
信他,不信他,都沒有差別。
叢林開闊起來,前面樹木稀疏了。
一個涼亭出現在前面。亭下站着一個穿制服的人。
“警察,收過路費的。” 趙説。
他走過去,把導遊證遞給警察,搭住他的肩膀,用本地話説了一通。
警察朝她們看了一眼,露出驚訝的表情,隨即笑出聲,點了點頭。
趙和他肩搭肩走開了,煙霧從兩人中間升起。
什麼也不想,什麼也不用想。想也沒用。
狸猛湖突然出現在面前。好像不是她們到達狸猛湖,而是狸猛湖撥開叢林,到達了她們。
狸猛湖,突然出現在眼前。
彷彿不是她們到達了狸猛湖,而是狸猛湖撥開叢林,緩緩地朝她們走來。
趙若無其事地繼續往前走。
直到看到景點的標誌牌,他才停下腳步,點頭説:“這就是了。”
他笑了,伸出手來同她們握別:“謝謝,再見。”
這隻手,做過飯,斬過荊棘,按壓過她的身體。
現在,它又變回了一隻陌生人的手。
等他的背影徹底消失,小風雙膝一軟,跪在地上:“總算到了。”
8
到機場,小風親親熱熱地擁抱了S,馬利歐,亞丹,“你們不知道,我們這一趟真是地獄之旅!”
“導遊有點奇怪,半夜跑來摸我的腳,你們知道,我這個人隨意的,文玉比較緊張,想得多,我都隨她的意思。唉,我還鬧肚子鬧得厲害,一路走下來多不容易……”
小風還在久別重逢絮絮唸叨,文玉卻不想再聽了。
一直埋頭的仲成舉起手機,“聽説兩個瑞典人失蹤了,走的也是狸猛這條線。你們見過他們嗎?”
文玉後來又在學校見過小風幾次,除了“最近怎樣”,沒有再多的交談。關於這次旅行,她不大會想起小風,卻莫名想起臨別的握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