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視自然 龍應台的山居覺醒與多物種正義 | 聯合早報
zaobao
“我覺得人已經活到這個年齡,感覺上都快要離開這個地球了,可對於這個地球上的很多事物好像依然陌生。”龍應台説,“所以我希望在我光着腳踩在泥土上生存時,去第一手地認識和感觸這個地球,以及這個地球上的動物和植物。”
如果説2023年龍應台來新,為讀者講述的是“初入山林”那種遊人擷異般的新奇發現,那麼兩年後再赴獅城,參加“城市閲讀節2025”,她要為我們帶來的是一種與土地緊密聯結的深刻“注視”,那是一種看進去後才有的覺知。
台灣作家龍應台2017年為照顧母親,移居屏東潮州鎮,開始鄉居;2021年又移居台東,展開她在都蘭山中、太平洋畔的生活。
生活,對都市人和鄉野之人從體驗上可以説是迥異的兩個概念,這其中也包含着“人文建構”和“原始野性”的對照,龍應台對兩者都不陌生。視訊屏幕中一襲玄裳的她,身後窗外是一大片令人難辨名目的濃密綠植,這其實是她書房裏的景觀。很有趣的是,晨間採訪之際不時耳聞雞啼,那是龍應台養的雞,不僅養了30只雞,她也養了兩條狗。
龍應台的山林野居,透過“注視”,將自然與人緊密聯結,並從中挖掘出更深層的思考。(受訪者提供/李明晃攝)
當然也得隨時迎接不養自來的動物,譬如蜘蛛晃進浴室,蛇爬上紗窗……人類的書房絕不會因書香四溢儒士談笑,便讓虎頭蜂望而卻步,一羣虎頭蜂就曾在龍應台書房門口樑上築過一個形似蓮蓬的蜂窩,寄身於此。
“我看到工蜂飛到外面去找食物,抓到毛毛蟲後,揉來捏去做成肉丸,一個一個去喂蜂窩裏洞內的小嬰兒……”但這一片繁忙的育兒盛況沒有持續多久,龍應台説後來有一天再去看蜂窩時,裏面“人去樓空”。“季節到了,蜂后、工蜂相繼死去,新一代飛走了,所以我完全不用做什麼。”
接觸多物種正義
豢養禽畜也好,偶遇野獸也罷,樁樁件件都讓龍應台思考人類跟動物間的關係,五年前她把自己的身體放進森林時,這節自然課就已開始。“比如説這本來是山裏,我這個物種比較有腦子比較強勢,把這塊地闢出來變成我的家,還築了路,一旦築路,原本能在森林裏自由遊走的蛇,走上那條路就有可能被往來的車軋死,或在滾燙路面上被燙死。只因我這個物種到來後,它的領地越來越小,它這一物種越來越少,受到的威脅也越來越大。”
她接着説:“如果説人類是講文明的,那文明的標準只用在人類、寵物身上?正義的標準必須要放得更廣,於是我接觸到了這個所謂的學問——多物種正義(Multi-species Justice,或稱跨物種正義),但歸根究底,你説這是一門新學問?老實説不是,佛教經典裏就曾指出萬物平等,只是幾千年後我們今人把它當成新學問。”
的確,《莊子·齊物論》亦曾有言:“天地與我並生,而萬物與我為一。”這啓示人類秉持尊重、順應、護育自然的態度,將人與自然、動物視作不可切割、休慼與共的生命共同體。
龍應台説:“但人類為了自己的慾望:要住更大的房子,要吃更多的肉,要更多的木材,這是一種近似動物性的慾望擴張。事實是哺乳類動物滅絕了80%(筆者注:據研究,自人類文明起源以來,已造成83%的野生哺乳動物消失),野生動物賴以生存的棲息地,河川、沼澤、森林,被人類掠奪到無以生存的境地。但特殊的是人類又有文明跟自省的能力,所以我們在微弱地告訴自己説:再這樣下去的話,是害了自己。”
龍應台舉了一個簡單的例子來説明這不是危言聳聽,也不是多遙遠的未來議題:農藥施用和棲地遭破壞等原因,已導致蜜蜂減少;蜜蜂減少,會導致授粉效率下降;不能授粉,有些有作物或水果便會減產,這是一連串的連鎖反應。
回到“多物種正義”的觀點,龍應台認為它有縱橫兩個座標。若説如何對待其他物種可視為橫向座標,那麼當下的我們作為活在21世紀上葉的人類,對待還沒有出生的下一代人的方式,則是縱向座標。“地球也將是新一代人唯一的地球,到時候要對他們説什麼——抱歉,你來晚了,我們都拿走了。這有點像一個長期租用的房子,這一段租期的租客住進去後,把房子裏全部能用的東西都拆走了,下一代租客進來,才發現連天花板都沒了……人類竭澤而漁已久,現在透過科技,是更極端的竭澤而漁。”龍應台説:“山居之後,我更清楚地看到這些問題的存在。”
龍應台的新書《注視—都蘭野書》,有評論家説這是“温柔一點”的《野火集》。(出版社提供)
扣問生活以及存在
她2024年寫就的新書《注視—都蘭野書》,透過注視,將自然與人緊密聯繫,從山林美好到荒野滅絕,從生命的脆弱到一草一木、一蟲一獸的神奇,無不揭示對生活以及存在的深刻扣問。
龍應台坦言,希望透過這本書喚醒一種社會或心理上的集體覺察:“這本書不是講述田園的心靈雞湯,這本書記錄一個作者親身去體驗在21世紀初的文明時代中,進入森林裏時,那種美好體驗跟她所發現的幾近恐怖的問題,而這些恐怖的問題恐怕是我們人類物種,尤其是年輕的這一代不能不去深思的議題,比如説野生動物的數量跟種類正急劇減少,也就是人類的行為在徹底改變我們地球的生態;又比如説,書裏用數據提到農藥使用的問題……這本書提出來的是非常多已經發生,跟將來會發生的巨大問題。”
有評論家説這本書是“温柔一點”的《野火集》,龍應台莞爾之餘,對這種讀後感表示認可,當然針對輿論認為她已過渡到“生態書寫”領域,她認為自己此刻表面上看起來觀察生態議題,卻並沒有偏離作家或説寫作型公共知識分子的核心。
龍應台説:“一直有一個線性貫穿的核心,使得我近年的創作好像跟前面的政治書寫沒走太遠。為什麼這麼説呢?因為回頭看政治書寫,有一種核心是做人要有高度自覺,那個自覺是你對於國家機器要有自覺,對於權力結構加諸於你身上的、灌輸於你的要有自覺。在最近幾年所謂的生態書寫中,它的核心難道不也是説,對於我們所處的這個地球上所發生的事情,同樣要有高度的自覺?你要有自覺,才會有注視。當你有自覺,你看到問題所在的時候,你自己去決定你要用什麼樣的行動去改變它。我想説的是,我們不能夠沒有自覺地繼續活下去。”
龍應台在自己山裏家中飼養雞隻。(受訪者提供)
這個月底將來到新加坡的龍應台,覺得新加坡讀者同樣可以延伸書中的議題,讓下一代人對自然更有感。“如果住在新加坡,我家有一個成長中的青少年,我會讓設法讓他常常有機會進入森林,進入比較野的森林,不僅讓他接觸到雞鴨牛羊等家禽家畜,還有森林裏的野生動物,比如帶孩子出國的時候,是不是可以開拓一種生態旅行?讓孩子成為一個更完整的人,而不僅是在他成長過程中,去強化他的城市化,讓他徹底缺失相當重要的一塊——跟這個地球相連的感覺。”
龍應台説,不應只是帶孩子體驗東京、巴黎、柏林等城市的都會文明,一次五天四夜的荒野或山中行走,這種行旅也是可以有的。“通過跟大自然的接觸,對這個孩子而言,是一種世界觀、體能、人格的培養。
新加坡的生態連道
龍應台還提及,新加坡的都市規劃也切實注意到生態平衡問題,比如武吉知馬生態連道(Eco-Link@BKE)。這條生態連道跨越武吉知馬快速公路,連接自1986年被分割的武吉知馬自然保護區和中央集水區自然保護區。為了讓兩座森林的動物、昆蟲和鳥類穿梭自如,生態連道上種植3000多棵本土樹木和灌木,擴大了野生動物的棲息地和基因庫。
龍應台説:“連道兩邊有各種各種的小動物,那當你從中間把森林切成兩半,形成一條公路的時候,兩邊的小動物是穿不過去的,它要穿過去,就面臨被軋死的風險。有了這個連道之後呢,等於是讓森林重新變得完整,這就是一種多物種正義的踐行。畢竟,人類物種有什麼權利把動物的森林、動物的家園切成兩半,讓動物從此過不去,一過去就要被殺呢?”
是啊,德國哲學家馬丁·海德格爾(Martin Heidegger)説過:“人類不是存在的主人,而是存在的牧羊人。”
住在山裏面的龍應台,那個早上,以她冷靜温和的語調和我講述了那些或美麗、或動人、或可怖、或兇暴的“物種”故事,直到臨近晌午,我才意識到雞啼不知什麼時候悄然無聞了。
▲“我們愛的、吃的、殺的:山中‘注視’到的一些事”主講:龍應台6月28日(星期六)下午3時首都劇院(Capitol Theatre)報名費:15元(贈送一張5元大眾書局書券),早報VIP優惠價:5元(早報VIP在購票時輸入專屬代碼 ZAOBAOVIP5,即可享有優惠價。)報名鏈接:https://go.cityreading.sg/cr2025_lyt
掃碼報名參加“我們愛的、吃的、殺的:山中‘注視’到的一些事”講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