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向紅:電梯 | 聯合早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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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件事之後,老張再也不搭電梯。組屋四樓不算太高,爬一爬總會到。一開始比較累,抵達四樓時衣服已吸去大半汗水,老張一進家門就換上清香的衣服,有時是海藍味,有時是小蒼蘭,一天下來總要換個兩三套。但這是他的老習慣,他向來最不喜歡衣服沾上身體的氣味。
爬了一段時間,老張感覺兩條腿健壯不少,心裏自然樂意。唯一不好是要路過別人的門口,容易跟鄰居碰頭,尤其三樓的住户。三樓住着一對夫婦,去年搬來的。夫婦倆都有工作,兩個孩子在上小學,老張認得他們的校徽,就是附近那一所。姐弟倆長得不像,姐姐瘦巴巴的,胳膊細得像半根油條,弟弟較圓潤,皮膚白,像一顆糯米餈。這兩小孩,每次見到老張就躲得遠遠的。老張碰見他們,總會嘟噥幾句,説他們沒禮貌。
自從退休後,老張的日子變得很寬鬆,過去沒有時間培養的愛好,老了也興趣缺缺。他最常做的事就是坐在沙發上翻報紙,中英報各訂一份,擺在沙發旁的小矮桌上,每天更新。薄薄的幾頁紙總會騰出一些版面給旅遊雜記。老張不旅遊,但他愛看,看那些奇形怪狀的房子,尤其那些在地面上的獨棟房。老張越看,眼睛眯得越小,房子在紙上變成堆疊的形狀色塊,沒有邊界。
“眼睛看着裏頭的小房子,眼珠不要滾動。”
老張往小孔中望進去,一條道路從洞孔往內延伸,兩邊是綠色草坪,盡頭有一棟紅色屋頂的小房子,外牆白得發光。小房子一下清晰,一下又模糊,好不容易終於看清,一塊黑色布幕落下,彷彿黑色降臨。
老張從眼鏡店帶回了一副老花眼鏡,那是他花半小時挑回來的,黑色邊框搭配琥珀色的鏡腳,好幾家眼鏡店的櫥窗擺的都是這類款式。
“好想住在那樣的房子裏。”週六下午,老張坐在客廳,手指夾着報紙的邊角,一邊對玲姐説。
“那不是房子,是教堂啦,在冰島呢。你知道冰島在哪裏嗎?”玲姐的拖把拖過老張的腳邊,老張身子往後一靠,把腳掌抬離地面。
“冰島的地板應該很涼。”
“對了,晚餐要不……”
“不用不用,出去走幾步就有的吃,你弄完就回吧。”
玲姐是老張弟弟的太太介紹的,好像是親戚,住在對岸,做鐘點工很久了,説是保證可靠。
“你就試試看嘛,一星期三天如何?”
“三天太多。”老張一個人住慣了,箱子般大的空間,也沒幾件東西收拾。
話雖如此,老張之前請過兩個鐘點工。第一個四十多歲,話特別多,舌頭嚼得特別快,老張跟不上。因為跟不上,就覺得厭煩。第二個很年輕,膚色較黑,但臉上還是看得出有雀斑。與前面一個相反,年輕的這個很安靜,叫着也不回應。由於太安靜,老張總覺得她不夠光明正大,這樣一想,疑心就上來了,老張貼着沙發的屁股也變得不安分。
這些事他沒跟弟弟和弟媳説,他們老掛心老張一個人住,過去一直想塞人到老張身邊,全被老張拒絕了。幾個月前,老張去他們家,碰上玲姐。她説,同樣的工,這裏做總比那裏強,況且再多幾年也沒力氣做了。
“你就當幫幫忙,你之前請的都沒做幾個月,一定是不滿意吧?”弟媳就這樣説服了老張。
玲姐一星期來兩次,老張後來直接打了一把鑰匙給她,但她從來沒用過,除了那一天。
他不該在公園待這麼久的,老張事後回想,認為是天氣的緣故,導致他疏忽了。那一天的天氣其實特別好,他在午餐後走路回家。興許是脖子有些痠痛(這也是他事後的説法),他在路過公園時抬了一下下巴,扭動脖子。頭頂上,天空無比的藍,沒有云。老張想起驗光儀裏的那棟小房子,圓形的風景圖,草地和藍天各占上下一半,小房子就在中間。所有事物就像鋪墊好的,多走幾步的地方出現一張長凳,沒有人,老張就這樣坐了下去。
當時他沒料到自己會坐這麼久,待他發現不對勁,才想起得趕快回家。那一天也是週六下午。
老張來到組屋樓下,按下電梯按鈕,他左顧右盼,沒見到同一棟的住户。電梯緩緩從10樓下來,老張盯着跳動的紅色數字,紅色屋頂的小屋在眼前揮之不去。他有些煩躁,用力眨了眨眼睛,曠野中的小屋彷彿也在微微晃動。
電梯門還沒完全打開,老張就急匆匆竄進去,反覆按壓關門的按鈕。氣還沒喘完,電梯門急踩剎車,又張開了。進來了兩個小孩,老張望着他們的頭頂:怎麼偏偏是3樓的。他一臉不悦。
弟弟幾乎是跳着進電梯,短短的兩隻手四處亂揮,絲毫不顧及旁人。老張縮在一角,夾緊雙腿,不願被他碰到。
“我最喜歡巨人魔,他都不用出手,跳一下就震倒所有人,酷爆了!”弟弟背對老張,對着姐姐比劃。
姐姐沒有回應,她面對着電梯門,老張看不到她的表情。接着,弟弟左右兩邊跨開步伐,半蹲下去。老張有一種不好的預感。果然,弟弟雙腳一蹬,配合電梯上升的速度,蹦了起來。落地的一瞬間,關着他們的四方盒子晃動了一下。弟弟可樂了,繼續蹦跳着。
他每跳一下,老張身上的毛孔就縮一下。
“別跳了,整個電梯都在震。”老張終於受不了,心想着還有多久才能踏出這電梯。
男孩朝他扮了個鬼臉。
“去,沒禮貌。”他瞪着男孩。
姐姐抓着弟弟的手臂,把他拉過去,力道有些大。這一抓讓弟弟很不滿,他身子再次往下壓,漲紅着臉,大概是把自己想象成巨人魔。
電梯又一次震動起來,顯示板上的數字終於停在“3”。老張緊縮下腹肌肉,撇過頭,等他們離開。他盯着牆上的彩色廣告紙,像在欣賞一幅幅的抽象畫。
不知過了多久,他回過頭,兩姐弟還站在原地,四顆眼珠直愣愣盯着他。老張察覺事情不對,立馬去尋找開門的按鈕。
“我們按了好幾次,它沒開。”姐姐終於開口説話。
電梯門像假機關一樣,怎麼按都不動,想到接下來可能發生的事,老張急了。他打量着兩姐弟,弟弟身上什麼都沒有。姐姐揹着小書包,手上握着塑料瓶子,裏頭還剩一點水。
老張花了一點時間才在按鈕板上找到警鈴,指腹壓下去,鈴聲響起。壓了許久都沒人回應,他們像處在一個異空間,無法把訊號發射給外界。老張的步伐開始不安分,直挺的腰背漸漸往前駝,手指使勁戳着警鈴,眼神不時瞥向兩姐弟,胸口積着怨怒,忍住不發出來。
忍不住就完蛋了,他在心裏擔憂。
通話窗口終於傳出沙沙的人聲,老張對着牆上的洞孔説明電梯裏的情況。
“還要多久?”
“我們馬上找人處理,大約15分鐘,麻煩再等等。”
老張覺得他等不了了,只想快點到家,他腦海中又閃過那棟紅色屋頂的房子。這該死的電梯!
姐弟倆不再發出聲音,姐姐在門邊的一角就地而坐,本就乾瘦的她這樣一縮,顯得更小了,弟弟見狀,也挨着姐姐捲成一個糰子。
老張倚着牆,想着這個時間,玲姐應該在家打掃了吧。仔細想想,玲姐雖沒多大優點,但也挑不出什麼毛病。她是個利落的人,懂得觀察,不需要老張多説,她很快就能摸透老張的習慣,然後配合他。比如,衣服要反面曬,收進衣櫥之前要反回來;抹灰塵和抹廚房的布要分開,不能搞錯,抹完後一定要洗乾淨。每次看着玲姐麻利地完成這些事,老張心裏都湧着一股舒爽。還有廁所……不行,還是別想了。
電梯裏不透風,姐姐把塑料瓶放在一旁,拿出兩本書出來扇風。老張依舊站着,他感覺膝蓋在抖動,額頭冒出汗。
他又按了按警鈴:“還沒好嗎?能不能快點?”
“快了快了!”
“我快不行了……”老張脱口而出這句話,這不是他的本意。
“你哪裏不舒服?需不需要叫救護車?”
老張沒有回應,他盯着地上的塑料瓶。
“天氣熱,多喝水吧。”他被自己的這句話嚇到了。
姐弟倆對視幾秒,似乎不敢出聲。此時他們看起來是多麼軟弱無助。
老張的心情糟透了,他回想過去這些年,他一直都把自己料理得很好。這沒什麼難的,在生活便利的國家,只要稍微付出一點努力,就能做到體面。體面,他要的是隻是這個。更何況他沒有妻兒,打理一個人比打理三個人來得要簡單,他是這麼想的。他嘆了一口氣,為何偏偏是兩個小孩呢?
電梯依舊不動,門也不像要被撬開的樣子,姐弟倆漸漸坐不住,倚着牆東歪西倒,只有塑料瓶和老張穩穩地直立在地面上。瓶子底部剩下的一點水靜止着,而老張的心底在翻騰。他掙扎着,他怎麼能做這種事,尤其對方還是小孩。
他放棄念頭,祈禱着電梯門可以趕緊打開。
彷彿進入另一個時空,時間流得很慢。興許是站太久,老張的腿開始酸脹,但他不敢輕易移動。這時,有人扯了扯他的褲腳,他沒料到有人會碰他,嚇得往後退一步。這一退,身上的肌肉活動了起來,脱離老張的控制。老張感覺下腹一鬆,胯下湧出一股熱流。他垂下眼皮,透明的液體從褲腳竄出,沿着小腿往下,潺潺流過腳背的皺摺和青筋,沖刷着發青的腳指甲。他第一次覺得自己的腳背是如此醜陋,像裸露在河面曝曬過度的粗糙岩石。
拖鞋底下的積水在蔓延,姐弟倆嘩地一下跳起來,背部吸附着身後的牆。
終於停了,飽脹的膀胱鬆弛下來,熟悉的暢快感襲上老張心頭。就在這一刻,電梯門緩緩打開,金燦燦的陽光射進來。
不知道冰島有沒有這樣的陽光?老張眯着眼,緩步走出電梯,他從三樓爬至四樓,然後推開家門。玲姐正要離開,老張叫住她。
“待會兒做點晚餐吧,我餓了。”
邱向紅:在小説中尋找生活,也在生活中尋找小説。(作者提供)